相隔六百里, 沪都确要比玄武温热一些, 下了火车,姑姑和姑父已经在等候, “知瑜!”董若昭最先看到他们, 冲董知瑜挥着手。
董知瑜迎了上去, 一旁的叶铭添拎着两大包东西跟着, 手心早已沁出汗来。
“姑父,姑姑,”董知瑜甜甜地笑着,看见亲人总是开心的,可转瞬便又想到身边的叶铭添,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同事,陆战处的, 叶铭添少尉,”又转过身,“铭添, 这就是我姑姑和姑父了。”
“伯父、伯母!”叶铭添拿出在军队里喊口号的虔诚。
“叶少尉,你好你好。”两夫妻打量着他, 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
“嗳,叫我叶铭添就成。”
“那就小叶吧, ”姑父曾唯礼呵呵笑着,“怎么样?这一路过来还顺利吗?”
“总的来说还算顺利的,中途有两次停下来突击检查, 我们车厢真的就带走了一个人,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情况,是吧知瑜?”叶铭添答道。
“嗯,对。”董知瑜简单应了声。
董若昭看着自己的侄女,她仿佛情绪并不高,前几天打电话回来,也只说有个男同事顺道送自己,可这哪里是顺道,分明就是特意陪她,这究竟是什么关系?若是相好的,为什么不跟自己这个做姑姑的说呢?或者给一个暗示也是可以的,况且,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侄女,看得出她此时心绪平淡得很,不像是带着意中人回来。而这个年轻人叶铭添,倒是一颦一笑极力讨好,那心底的紧张她可一眼瞅了出来,看着像是心思在董知瑜身上的样子。
“伯父、伯母,一点点心意。”走到车跟前,叶铭添将手中的两包东西敬了上去,怀瑾说带些寻常的见面礼便是,他想来想去,也不能太过随意,毕竟是董知瑜的长辈,于是托人从东北带了一支野生的老灵芝,又买了些不常能买到的瓜果特产,那边客气推让了一番,这便上了车往家中驶去。
用罢晚饭,吴妈带着叶铭添去客房安顿,董若昭便将董知瑜叫去里屋,说了两句体己话,董若昭便问:“这个小叶,你们是在交往吗?”
董知瑜低下头,她知道总要面对这个问题,躲也躲不过,“是也不是吧,在尝试阶段。”
“他是山东人?那里可还有长辈亲属?”
“嗯,父母长辈,都在山东。”
董若昭思索片刻,“知瑜,姑姑这次急着找你回来,是有件大事。还记得过年的时候我跟你提过,迁移去美国的事情吗?”
董知瑜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
“姑父这几个月一直在托人办这件事,现在局势越来越不好,有门道的都想办法出去了,咱们如果留下去,可不就是亡国奴,子子孙孙都摘不了这顶帽子。”
“姑姑,不会的,我还是相信我们终有一天会把列强赶出去。”
“现在不是你盲信或者执拗的时候,你看看现在的国际局势,俄国都在吃败仗,蒋氏政府在渝陪窝了这么久都还出不来,汪氏政府又一味听晦国人的,没用了。”
“姑姑,还有安平啊,蒋汪不能救大韬,安平说不定可以。”
“你……”董若昭有些惊讶和生气,“你这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出去可千万不能乱说,听到没?”
董知瑜拧起眉,不再作声,只是点点头。
“好了,不争论这些,总之姑姑是想告诉你,姑父已经办妥了,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做起准备,很快,三个月内吧,就去往美国。”
“什么??”董知瑜这一惊可不小。
“知瑜,姑姑知道这事来得有些突然,过年的时候就给你说过,你可能没有上心,汪氏政府的差事,我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是姑姑唯一的亲人,反之亦然,姑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要说今天你还是个姑娘家,即便是成了婚了,姑姑也会想办法把你们都带过去。”
“可是……不行,姑姑,我不想去什么美国。”
“听起来是有点匪夷所思,突然要去一个陌生的国度,但你想,对于我们这些经历了改朝换代,经历了战乱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不幸生在这样的时代,就注定我们一生命途多舛,知瑜,我们算是幸运的,有能力为自己的人生开辟一条新的道路,你再想想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人,那些没有选择的苍生百姓,他们只能屈从于命运,在同情他们的同时,是不是要感激自己的机遇?况且,你自幼在教会学校读书,对美国的生活方式并不陌生,美语也十分流利,比起其他要迁移过去的人,又是幸运中的幸运啊。”
“……姑姑,抱歉,还是太突然……知瑜也打心底里不想过去……”
董若昭看着她,心里愁苦不堪,她料到要说服这侄女也许并不会一帆风顺,但没想她对自己的话连听都听不进去,怎么会有这么执拗的孩子,忽地转念一想,“是不是因为这个小叶?”
“不是,不是……”董知瑜一连否认,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想到了怀瑾,怎能抛开怀瑾呢?好吧,即便没有怀瑾,她的革命事业呢?那是万万不可抛下的。
董若昭看在眼里,“知瑜,我看这个小叶还不错,如果真心喜欢,他的家庭又允许的话,姑姑还是可以想办法带他一起的。”
“哦,不……不是他。”
董若昭有些无奈,侄女的态度真让她有些懊恼,究竟是不是为了这个男孩子?若是有情,都这个时候了,大大方方跟自己说开好了,真是有些捉摸不透。
“算了,知瑜,你也奔波了一天,不如先去歇息,自己也好好想想,我们明天再说。”
“嗯,好。”董知瑜答应着,便起身和姑姑道晚安,回了自己闺房歇息。
这一夜她并没有休息好,不停在想该如何平衡,美国是肯定不能去的,也不能去挽留姑姑一家,然而如果别过,也许这一生就再难相见,相依为命了这些年,若是自己执意留下,姑姑定会伤心,自己也于心不忍。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就像怀瑾所说,自己做的是刀尖上行走的工作,以她这样的身份,也许没有家人会更好些,将来若是不幸落入敌人手中,姑姑一家也不会连带遭殃,这么一想,她恨不得他们赶紧走,走得杳无音讯。
然而该怎样和姑姑沟通这件事,才能让她理解自己不能离开?组织的事情不能说,这是铁的纪律,况且她知道了也许会更加执意让自己走,怀瑾的事情当然也不能说,这在别人看来就是……有伤风化吧……
第二天早早便起了,吃完了早餐,叶铭添陪着曾唯礼说了会儿话,董知瑜便说带叶铭添出门散散步,两人告别了长辈出了门,沪都城已经忙碌起来,但和下午、夜晚的繁忙又是两样,有轨电车“叮叮咚咚”从身边驶过,歌舞女郎都睡下了,早晨一波报童大战差不多都已结束,梧桐树下走过匆匆的行人,大约是急着办事,不时有三五巡逻的警察,提着警棍四处观望,偶尔还有军用卡车,空的抑或载人的,从大街上碾过。
“铭添,还习惯吗?”
“挺好,别说,昨晚大概是累了,睡得挺沉。”
“那就好,”董知瑜笑了笑,“饭菜呢?姑姑家的饭菜还合胃口吗?恐怕吃不惯吧。”
“我觉得没问题,我这人对吃不挑,喜欢尝试新的,”叶铭添呵呵笑着,“你呢?睡得可好?”
“还好吧,”董知瑜嗅着空气中那股咖啡与油条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这附近有几家犹太人的咖啡馆,打小就在这条街上闻着这种奇妙的混合的味道,“铭添,你对仕途有什么打算?”
“我嘛,”叶铭添挠了挠头,“跟着怀参谋,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效忠汪主席了,保护百姓安宁。”
“万一汪主席败了呢?”
“汪主席败了,就再跟蒋委员长吧,”叶铭添把声音放得小小的,“大家不都这么想么?不过,知瑜,这就是跟我,在别人面前可别说这样的话。”
“嗯,就是跟你说,”董知瑜想了想,“如果有机会,你会想出国定居吗?比如说,美国。”
“哟,这个可没想过,”叶铭添又仔细想了想,“还真没想过。”
“那如果,现在有这么个机会,你愿意走吗?”
“这样的机会……不能走啊,这人哪能说走就走的,家中还有老父老母,兄弟姊妹,那么些牵绊,走了,将来可就见不着了,如何尽孝?”
“嗯……你知道,姑姑这次把我叫回来,是为着什么吗?”
“为什么?”
“你可不能给别人说。”
“我发誓……”
“别别,”董知瑜见叶铭添认认真真立地起誓了,赶紧制止了他,“姑姑是想让我跟着他们去美国。”
“啊??什么??”叶铭添这可急了,原来刚刚问这些是这么个原因。
董知瑜默不作声,继续往前走。
叶铭添本愣在原地,这会儿两步跨了上去,“哎,知瑜,你怎么说?你要走吗?”
“我不想走,真的不想,可我不知道怎么跟姑姑说。”
叶铭添有些懵,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见董知瑜又要往前走,可他还没反应过来,这话还没说清楚,于是一把拉住了她。
董知瑜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焦急,像是担心自己即刻就要从空气中蒸发了。
“知瑜,你是不愿意走的,对吗?”
“对。”
叶铭添深吸了一口气,“知瑜,有句话本不该这么仓促地问你,可现下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知瑜,你愿意嫁给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