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莫名地心下一惊, 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侵袭全身,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已经站在了大厅中央, 前方地面上有一团藏青色, 那是政府里文官的制服, 看不清脸, 半长的黑发散在脑后,周围站着一批荷枪的特高课警卫,这会儿一排黑漆漆的枪口一齐对准地上的人,仿佛她还会跳将起来置人于死地。
一个警卫端着枪走了出来,小心翼翼走上前去, 慢慢在女赤空的头边蹲下,刚才的嘈杂声渐渐平息,警卫一手保持着端枪的姿势, 一手缓缓向她的头部伸去……
空气在怀瑾面前结成了一张弓,弓弦缓缓被拉开,越拉越紧, 军帽下隐隐渗出一层汗来。
“怀参谋……”身后传来小小的一声呼唤,柔柔脆脆。
这么轻的三个字却仿佛击中了怀瑾, 她猛地一转身,逆光中站着那个人儿, 着一身藏青制服,半长的头发,一双眸就那样看着自己, 剔透的后面涌动着复杂的暗流,疑惑、悲怆、恐惧……太复杂,反而澄澈。
弓弦瞬间复位、消失,怀瑾看着她,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眼中难掩的是庆幸,是劫后余生,是慰藉,是一颗落回原位的心,那起落太过剧烈,以至于她的眼圈也微微发红起来。
董知瑜看进她的眼睛,半响,她走过去捡起楼梯旁地面上怀瑾不知什么时候扔下的拐,递到怀瑾手中,“怀参谋,当心脚伤。”
大厅中的人都往女赤空党那里围了过去,随即又让警卫拦在一边。
怀瑾稳下心神,扶着拐走到一边,“瑜儿,前两日你说的那位徐师傅的事情,我今天打听了一下,那丘老大这两年一直在拿财物打点宪兵队的人,他只是抱上了宪兵队大腿,才敢这么嚣张。”
“原来如此,那这事好办吗?”
“应该没问题,我让叶铭添去打个招呼。”
“好,”董知瑜微微笑道,“这事如果解决了,徐师傅和他母亲也可以安生过日子了。”
怀瑾看着她,“瑜儿,有些事情我可以帮忙解决,有些,即便是我,也无能为力。”
笑容在董知瑜脸上消散开,又重新会聚了来,“嗯,我知道。”
待怀瑾腿上的重负终可以拆下,董知瑜早早过来陪她候着,眼看就进入五月,衣服也越穿越薄。
“幸好可以拆了,这天一天比一天热,再不拆可真受罪。”董知瑜将剥好的一颗枇杷递给怀瑾。
“可不是么,常常痒得钻心,又不能抓挠。”
说着话,任之行也到了,拆支架也不算什么大工程,十分钟便好,董知瑜盯着那剥出的一截长腿,本就细白,这两月不见天日,更是无暇。
“这会儿看着好生奇怪,”怀瑾说着,揽起另一只裤腿,这么一比较,“萎缩得很明显。”
董知瑜一看,可不是怎么的,那条病腿着实比另一条细了一圈,可是……两只都是长长直直,骨骼清丽,线条优美,好想伸出手去摸一摸。
“肌肉萎缩,”任之行笑着说,“多锻炼,很快就会痊愈。”
“来,走走看。”董知瑜说着去搀扶她。
怀瑾站了起来,可那一条腿还是使不上劲,像踩在棉花上一般,一着力内里还酸酸麻麻的,“任大夫,一周可会好透?”
“一周到十天吧,头两天不要走太多路,让身边的人稍稍扶着点,之后可以渐渐增加走动距离,有什么问题及时找我。”任之行边交代边收拾着医疗箱。
送走了任之行,董知瑜扶着怀瑾下楼,刘妈在厨房准备晚饭。
“怀瑾,昨天徐师傅找到我,说丘老大亲自去给他赔罪了。”
“哦?”怀瑾挑起一侧眉。
“嗯,还保证把之前霸占的房舍还给他,徐师傅可是千恩万谢,问我究竟是托了哪位神仙帮了他,将来去庙里磕头也好给上柱高香。”董知瑜掩着嘴笑了起来。
“这人也真有意思,幸好遇到你,你啊,就是个菩萨心肠。”
“我有菩萨的心,也没菩萨的法力啊,我给他说了,是你派人去打了招呼,都是举手之劳,他听了就非要哪天带着老母来登门致谢。”
“使不得,哪里费了我什么事,你转告他今后好好孝敬老母亲,好好过生活便是,”怀瑾想了想,“话说回来,将来我们胜利了,这些给汪兆明做事的人恐怕不得什么好结果。”
“嗯……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到这层,平日里身边的同僚,像周碧青他们,将来免不了要给戴上汉奸的帽子,这些人是糊涂了些,可本质里不坏,哪里是想卖国的,很多也都是环境所迫,才吃上了这碗饭。”
“乱世之悲。”怀瑾便也只有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董知瑜突然想起一茬来,“对了,姑姑来信,让我近期回去一趟呢。”
“哦?知道是为什么吗?”
“信中没有细说,只是告知身体都无恙,让我不要担心,但让我抽空尽早回去一趟。”
“想好了哪天动身吗?”
“初步定在下个礼拜天,明儿我去跟部里请三日的假期,若是准了就这么定下来。”
怀瑾想了想,“瑜儿,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但以你我的身份,我不方便陪你一同去沪都,让叶铭添和你一道儿吧,合情合理,我也放心。”
“不要!他见了姑姑,我怎么说!”
“该怎么说怎么说,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他合适。”
“我一个人便可,无需陪同。”
“最近沪都那边又乱了起来,铁路上也时常有赤空的游击队埋伏搞破坏,不行,让他陪着,我才能安心,如今这种时局,还有哪个姑娘家独自搭火车出远门?”
董知瑜想了想,姑姑信中的确是说让自己找个陪同,若是找不到便让姑父来接,但她不想这么麻烦姑父,才决定瞒着姑姑单独回去,“那……我找马修陪我一道。”
“不成,马修上次参与了对我的救援,你不可以再和他多接触,记住,你的身后说不定就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你,寻找蛛丝马迹,你与我,分分秒秒都是在刀尖上行走,万不可大意,”怀瑾说着瞥了董知瑜一眼,“况且,为何又宁愿与马修一同而不是叶铭添,他俩的区别在哪里?”
董知瑜嘟着嘴,半响才冒出一句:“姓叶的对我……毛手毛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怀瑾这才反应过来,心中霎时恨起自己的大意,刚才一番思索完全是公事公办,却没有想到这一层,愧意袭来,轻轻将董知瑜揽入怀中,“对不起,是我没有体谅你……”
怀瑾一道歉,董知瑜反而也想通了,“怀瑾,是我不对,你的考虑是合理的,叶铭添的确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我说找马修,着实犯了谍报人员的大忌,况且,我们俩若不是……若不是私人的关系,你是上级,我不可说不。”
怀瑾一时无从答起,她想要叶铭添跟着董知瑜一起,除了从安全角度出发,自己也另有考虑,她的心中对董知瑜有一层晦暗不清的猜测,这些天来,她常常想把这层让人打颤的猜测抛之脑后,可那天看到那个女赤空党的死,那样残酷,她的心都抽了起来,晦暗原来是自欺欺人,其实心中大概明白这猜测是什么吧,可她还没想好如何处理这层猜测,事实上她一点头绪都没有,如今董知瑜突然要离开玄武,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得找个自己人跟着她,她要盯着她,保护她,她不希望有一天那个服药拒捕的人……是董知瑜。
“瑜儿……我知道他会让你烦心,也知道一直在委屈你,是我对你不起。”
“怀瑾,”董知瑜抬头朝她莞尔一笑,“那我记你一帐,将来补偿与我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三月底了,眼看又是人间四月天,一年来随着这文经历了很多事情,今天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这里的春天姗姗来迟,可总是要来的,看到文下的读者,看到“第三座寺”的群友,像春的煦暖。瑾瑜这般的爱与体谅,就在我笔下永垂不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