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知瑜在唐、周二人的暗中协助安排下辞去外交部职位, 离职当晚科室里的几个年轻同僚相约着去中央大学看英文话剧, 演的是莎翁的戏,没成想到了大学门口见叶铭添也打另一边儿赶了来, 却不再是一个和她董知瑜有着任何关系的角色, 而是作为伍乃菊的男朋友前来加入。
原来叶铭添这一年夏天于战场上肩膀旧伤复发, 怀瑾特批他回家调养, 原本战争期间这样的假期不容易拿到,可怀瑾的内心一直对他怀有一层不可说的歉意,准了他的假不说,对他伤好了迟迟没有归队报告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听说他打着病假私自在做什么生意,怀瑾暗地里调查过, 查出他在以买卖中药为名小量倒卖抗生素,战事吃紧,黑市里捣腾这些东西很是赚钱, 只是得有本金和人脉,以他的家底哪里来的本金呢?难道是董知瑜当初留在他家的两条大黄鱼?又是哪来的人脉能够玩儿得转这市面上紧俏的禁药?这些怀瑾也只是放在心里琢磨,并未跟董知瑜透露过半点, 跟政府里的同僚也避开不谈,不想让董知瑜听见了为之多心劳神。
正是因着叶铭添的近况被瞒得紧, 他的出现便突兀得很,整个看剧的过程不无尴尬, 大家都讷讷的不多话,心知肚明这叶铭添的到场颇有些故意为之,甚至于是挑衅, 若是按着寻常思路,就算是和伍乃菊真心相爱,也会得避着些董知瑜罢。
好容易捱到了话剧散场,大家本来商议了要去馆子里吃一顿,给董知瑜饯行,这会儿都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一个个穿好了大衣系好了围巾这就打算告辞了。
伍乃菊倒是心直口快:“去哪儿吃啊?得挑个好地儿,给小董好好饯行!”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周碧青一把挽过董知瑜,“明早还要上班呢,改天吧!”
“董小姐是今天离职,改天可就不合适了,”叶铭添摆了摆手,“我看就今晚吧,我请客!福昌楼怎么样?”
众人一时尴尬,倒好像与董知瑜悔婚随后又吃了一大口窝边草的是他们,与叶铭添、伍乃菊无关。
“叶先生和伍姐有心了,知瑜也不好驳了二位的兴致,不说饯行,自是知瑜也想与大家好好聚聚。”董知瑜知道大家等的不过是自己的态度,这时候拒绝不免显得小气,再说,她总觉得是自己欠下了叶铭添一些还也还不清的债,对方若是想存心给自己难堪,出了他自己的一口恶气,她也认了。
“吃饭可以,但也不该叶队长请客,咱们回头分摊。”周碧青也不让与他,拿眼角白了叶铭添一眼。
本该是大伙儿聚在一起表一表惜别与祝福,却让伍、叶二人搞成了一场闹剧。席间那叶铭添不住地夸口自己目前的副业做得多么飞黄腾达,伍家人如何如何帮衬他,董知瑜看着叶铭添唾液横飞的一张脸,他这么高调的显摆是为了什么呢?她竟感到些许悲哀,三年前初识时,他是多么腼腆真诚的一个小伙子,作何落到今天这般模样?悲哀的同时,自责之感又敲敲在心间围绕。
待等半壶酒下肚,叶铭添炫耀的内容又从生意场转到了情场,竟当着大家的面和伍乃菊亲亲我我,似要让董知瑜看看,之前她给不了他的,他现在全都有了。
酒足饭饱,叶铭添赶着去结账,却已让周碧青悄悄结了,这最后的一口气没有出尽,他便有些闷闷不乐,站在福昌楼门前,一手揽着伍乃菊,“董小姐,今晚叶某人照顾不周,咱们改天再聚,啊?那就预祝董小姐新事业蒸蒸日上,将来有了新恋情也如火如荼!”说完自顾自“哈哈”笑了起来。
董知瑜只微微一笑,“谢谢你,祝你平安顺利。”
她不想被他情绪绑架从而针锋相对,“平安顺利”四个字倒是对他的真实祝福。今晚他想给自己难堪,可她感觉到的,只有些许尴尬,在她眼里,难堪的是他自己,她看着他拼命地演那么出闹剧,有些惋惜。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董知瑜将叶铭添的事讲给怀瑾听,说完了不免感慨:“真心不想他走上什么邪道儿,以前的他不是这样,说来我有些歉疚。”
“一码归一码,”怀瑾道,“为了家国大业我们的确利用过他,但这不是他走上邪道儿的充分条件,换句话说,同一件事在不同人身上的影响也许就是截然相反的,这得看这个人的本质。对于你的‘不育’,他动摇了,他的家人动摇了,在你的坚持下你们悔婚了,如若因为这场悔婚,他就走上邪道儿,那是他的本质问题。”说到这里怀瑾不禁拧起了眉,叶铭添走私药品看来是伍家在背后给铺路,那么本金呢?还有一点她一直纳闷的,叶家二老看着都是懂礼的人,婚约解除了,董知瑜表示不再追回那两根大黄鱼,这叶家人也就真的不还了,想想总觉得不该是那俩老人会做的事。
“怀瑾,你在想什么?”董知瑜见她一直拧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
怀瑾回了神,“我在想……伍翻译是早就看上叶铭添了吗?”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
“今晚这一幕,在我听来是出闹剧,伍翻译陪着他演闹剧,在场的可都是她的同僚,要么她也不是个心里清楚的姑娘,要么就是爱他爱得糊涂了。”
董知瑜听这话,虽然说得婉转,可内里犀利得很,禁不住笑了起来,她又觉得有些好笑,那叶铭添有什么可爱的?她想得那么理直气壮,仿佛她董知瑜觉得不可爱的,全世界都不该觉得可爱一般。
“你又笑些什么?”怀瑾的语气中故意透着丝责备,仿佛自己的话很无辜,一点都不让人发笑。
“我笑你……可爱~”董知瑜说着便翻身压上了怀瑾的身子,将她的两片唇吻了住。
“你也……可爱,”怀瑾抱着她,一个翻身将她压了回去,“所以让我好好爱你。”这最后半句低沉喑哑,已化作了耳语。
当年伪政府成立后,晦国在北京西路一号的大使馆旧址上设立了新的“大晦帝国大使馆”,又在汉中路和中央路交界处建了一排晦式平房,大使馆的宣传部就在此办公。宣传部地处最为繁华的新街口西北端,离东边丁家桥怀瑾的办公楼也就十分钟脚程。《咏梅》杂志社编辑部就借设在大使馆宣传部的这一排晦式平房中。
房前悬着块木条,“《咏梅》杂志社”——董知瑜默念着木条上的字,拿韬文和晦文竖写着。
她轻轻叩了叩门。
“请进。”门后传来稳稳的女中音,说的是晦文。
董知瑜试了试,门没有锁,一推便开了。这是很大的一间办公室,董知瑜让眼睛适应了光线,再看了看屋中,一张硕大的办公桌上稍显凌乱,堆着很多杂志样板、纸张、书籍,只是刚才那声音的主人却迟迟没有露面。
正迟疑,打办公桌后冒出一顶枣红色的呢质贝雷帽,紧接着是一张雅致中微微透着俏皮的笑脸,同色的呢质掐腰小洋装里裹着一件挺括的白衬衫,再往下是枣红色的薄呢裙子,露出半截小腿……待小腿的主人从办公桌后全然站直了,倒是个高个子女人,董知瑜想。
“我的休(书)太多了,要放在竹(桌)子底上(下),”南云忍冲董知瑜眨了下眼,拿不甚熟练的韬文说道,边说边走上前来,伸出手,“您一定是董识瑜小姐,董——知——瑜小姐,对不起,我的韬文还不好。我是南云冷(忍),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您好,南云小姐,认识您很高兴。”董知瑜倒没有完全说客套话,这会儿她听着南云忍这怪腔怪调的韬国话,确是在心里不甚开怀。
“您请坐,”南云忍示意办公桌前的一把皮椅子,“要喝coffee?tea?”她干脆改用英文。
董知瑜想起她的履历,自己曾将这个女人研究了个透。南云忍现年三十岁,女权主义者,十一年前追随情夫从东京去到加拿大,在那里发表了多本英文、晦文长篇小说、杂记,描写第一代移民,尤其是女人的生活与心理状况。两年前情夫在加拿大死于车祸,她回到东京,身为一个左翼作家,她不满四处充斥着军国主义的晦国,发表了几篇左翼小说也不曾受到晦国社会的好评。今年年初以中央公论社特派员身份来到韬国,并留了下来。
“coffee, ”
趁南云忍去倒咖啡的空隙,董知瑜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许是刚刚开设的缘故,四处还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只在办公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布帘,上面是英文:
as a woman i have n a woman i want n a woman,countrythe whole world.—— virginia woolf
这是生于十九世纪的英国女权主义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句名言:身为一个女人我没有国家。身为一个女人我不需要国家。身为一个女人,我的国家就是整个世界。
伍尔夫用这句话表达一个女权主义者对于“爱国”这个词的理解,对于战争时期国家强制于公民身上的所谓爱国义务的反抗,她认为,国家与男权社会公民之间的契约不该延伸到女人身上。
“董小姐,您的咖啡,”南云忍将杯子递到董知瑜手上,“我很喜欢woolf女士的这句话,”她注意到董知瑜在看她墙上的布幅,“我看过董小姐的履历,您是美国的教会学校培育出来的新女性,我也很喜欢您的诗歌。”
“南云小姐谬赞。很荣幸能够为您工作,我对《咏梅》怀有浓厚的兴趣与极大的热忱,有信心将它创办好。”
“啊,听董小姐这么说我很开心呢,我希望能够将《咏梅》办成一本有内容、有格调的杂志,一本让韬国各个阶层的女性都能够欣赏与喜爱的杂志,从教员学生到工厂女工,从名媛阔太到夜总会的舞女。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从杂志社出来,董知瑜在一侧的商场里转了转,心不在焉地给自己买了身衣服,等到了饭点,又往沙塘巷老顾的汤包店走去。
南云忍没有让自己失望,左翼作家的身份和墙上那副伍尔夫的名言都让董知瑜感到她是反战的。军部和伪政府都想将《咏梅》作为喉舌刊物发展起来,他们想在意识形态上催眠韬国的女性——韬国下一代人的母亲,以达到对这个国家彻底的占领与控制。
然而南云忍这个女权主义者不愿意让女性成为男权社会征服与霸权的工具,伍尔夫的话本意如此,但是从字面上,军部和伪政府完全可以将它理解为他们一直所宣传的“共存共荣”与虚伪的无国界主义,这也是他们允许南云忍将这句名言大喇喇地挂在办公室里的原因吧。真是个狡黠的女人。
那么她究竟是什么态度?真的想要从政治与意识形态上同化韬国的女人,与之共存共荣?还是迫于军部的压力接下这个差事,暗地里却另作打算?
那我得寻个机会问一问她对伍尔夫那句话的看法了,董知瑜想。
反战的晦国女人……一个名字忽地在董知瑜心中一闪:真纪。不知真纪姑娘这些日子一切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两年前我写伍乃菊时,有读者说我下笔有点狠了,您瞧,在这儿等着呢。将来还会有。
南云忍,不错的样子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