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红的窗花饶是好看, 经刘妈一双巧手, 剪的鲤鱼竟像是扭着尾巴游了起来,剪的小娃娃捧着桃子咧着嘴, 董知瑜在一旁仿佛都听到了笑声。
巷子里传来远远近近的爆竹声, 刘妈的儿子虎子跑了进来, “贴好了吗?贴好了我们也放一挂鞭去!”
“就好就好!”刘妈呵呵笑着, 往年的年三十她已经回乡下老家了,但这天因着女主人不在,董知瑜又孤身一人,她便带着半大的儿子在宅子里先守着,搬完家第一个新年就空了宅子不吉利, 陪着董知瑜吃顿午饭,等她下午去了周碧青家后,自己再和儿子回乡, 好歹也不远,过了江就到。
这会儿正九十点钟光景,路面上被车轮和鞋底压成的冰面经太阳一晒, 像镜子一样反射着耀眼的寒光,远近街坊从早饭开始就放起了鞭炮, 陆陆续续,一家接着一家, 不到中午吃饭时间都消停不下来。
虎子举着根竹竿,竿子那头系着好长一串鞭炮,那么一点燃, 便赶紧伸长了手臂,鞭炮“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董知瑜本是嘴角含笑地看着,可不知为何,心中忽而生起一阵悲来,竟愈演愈烈,仿佛那路面的寒光和眼前的鞭炮声都在灼烧着她的眼眸、撕扯着她的耳鼓。
她垂着头,眼泪从睫帘后“簌簌”地落了下来,路面上耀眼的寒光黯淡了下来,“噼啪”的鞭炮声也渐渐远去,耳朵里突然空了,只剩下放大的“鼓鼓”声。
不知过了多久,身子竟被人使劲地摇着,一时间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又重回了耳朵里,眼前渐渐聚焦,是刘妈一张忧虑的脸,虎子也在她后面将自己瞧着。
“好了好了!姑娘啊,你刚才是魇着了,回了魂就好!”这些天来,刘妈对她的称呼已经从先前的“董小姐”变成了“董姑娘”。
“刘妈……”董知瑜这么唤了一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己刚才是怎么了,自己也不晓得,“刘妈,我想起怀瑾的车上漏贴了‘福’字儿,我们快去贴上吧。”
这顿午饭吃得不知悲喜,千般滋味也都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董知瑜和刘妈各自心里担着怀瑾,念着她不能回来团圆,可偏偏是这喜庆的节日,又不好悲天悯人,扫了大家的兴。
董知瑜心里偷偷盼着这天怀瑾能想办法打个电话回来,哪怕是托广州的同僚打来,报个平安也是好的。吃完了午饭,她不忍耽搁刘妈一家过年,便催着她和虎子回去,“过江也要两三个钟头,再不走,怕到家里天都黑了,”董知瑜这么说着,从包里拿出两只红布包着的物什来,“我知道怀瑾逢年过节都有红包给你们,今年她暂时不在,我来替她补上,刘妈和虎子弟弟一人一份,不要嫌弃才是。”
“这怎么使得!”刘妈说着便拉住董知瑜的胳膊。
“你听我说,这也是怀瑾的意思,她上一封信里说了,过年时万一她赶不回来,让我想着你们,别怠慢了,”董知瑜说着便将那红包塞进刘妈手里,又转头对虎子笑道,“虎子弟弟,给。刘妈,怀瑾说了,你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做事,今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少不了总让你担惊受怕的,到了年关可不能亏待你。”董知瑜微微笑着,心中却万分酸楚,怀瑾的信?上一次收到她的信已经是三周前了。
“唉,”刘妈叹了口气,“那我老妈子谢过董姑娘,也谢谢怀参谋。怀参谋可真是个好人,我做了一辈子下人,年轻时候在大户人家当丫鬟,后来闹革命,那户人家散了,我嫁了虎子他爹,之后陆续在四五家人家做过工,什么样的白眼甚至拳打脚踢没受过?到了怀参谋这儿,不瞒你说,我一开始听说是个带兵打仗的女人,心想还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狠角儿,都有点不想来的,可为了生计,一咬牙接了下来,没成想,竟是这么好一姑娘,跟着她这两年,从来没跟我大声说过话,平日里事事考虑着我的感受,人也大方得很……总之就没拿我当下人待。”刘妈这么说着,眼圈都已经红了。
董知瑜忍了半天的情绪,这一刻终于控制不住了,伏在刘妈的肩头便哭了出来。
“姑娘,唉!都怪我这张笨嘴……这大过年的……”刘妈这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心里直呼罪过,手上爱怜地将她拍着。
董知瑜坐起身,“对不起……刘妈,虎子弟弟,让你们笑话了……”
“这话怎么说的!”刘妈一转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那儿给你准备的年货你快看看,年糕蒸熟了,吃的时候放蒸笼上热一热,包好的饺子和汤圆你都放窗台上冻着,年糕我蒸得多,你拿些带去周小姐家里。”边说着边起身拾掇起刚刚数到的这些吃食。
等一切都收拾妥了,送走了刘妈,这偌大的宅子突然间空得可怕,就像此刻对于董知瑜来说空荡荡的玄武城。顾剑昌回扬州老家了,董旬知道董知瑜要去周碧青家过年,便应了亡妻兰妈的娘家人,去大舅子家过年了,董知瑜和他一早去祭拜了董家的祖坟,给爹娘上了香……数来数去,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在年三十的这天竟然没有留下一个至亲至爱的人,好在还有周碧青收留自己,她是伪政府的人,可本质却是好的,要早日将她争取过来才是。
周碧青下午要和弟弟来这附近置办些年货,她和董知瑜说好了,买完了东西就顺便来带她过去,董知瑜早已准备了些上好的衣料和糕点,再加上刚才刘妈留给自己的年糕,准备一同带了过去。
趁着等她,董知瑜在这院子里走了一圈,看见正中央的亭子,想起那日怀瑾搬家办酒宴,就站在这亭子里和客人说话,这么想着眼前仿佛就看到了那袭高挑的身影,在别人看来冷冰冰不易接近,在自己眼里却是有着不同的温度和颜色。
走进车棚,董知瑜去开那驾驶室的门,两个月没人动它,再加上天气寒冷,那车门竟像是被粘上了一般,使尽浑身解数推推拉拉,终于给打开了,看着眼前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座位和方向盘,胃里难过得绞痛起来,坐上去,拿手细细抚着方向盘上的一寸一厘,干脆将脸贴了上去,在那里寻找怀瑾留下的气息。
这方向盘每天让怀瑾握着,雪花膏的淡淡香气早沁入了皮革里去,这会儿还是若有若无的,董知瑜趴在方向盘上,一滴眼泪静静地从眼角滑落,自打认识了怀瑾,从未和她分离过这么久,哪怕是她被冢本恕软禁起来的那一次,抑或是杀了北川后两人隔离的那一次……可那时那地起码自己还能想办法,这一次,却远在自己的臂力之外,甚至连只言片语都得不到。
又想起她临走前的那一夜,那从不曾示人的饮恨与脆弱,心也跟着胃疼了起来,心疼她,不知她在遥远的缅甸有没有一丝机会做她真正想做的事,不要说铁马踏冰河,万里赴戎机,哪怕是有侧面机会为自己的祖国做一点点事情,她都会舒服一些吧。
年关一转眼便就过了,到了初二这天,也就是叶铭添一家人远远从山东赶来的日子,董知瑜和周碧青一同去火车站接他们,叶家人还是那惯有的讲礼数,又带了半个车厢的年货过来,将董知瑜那本就不大的门厅都堆满了。
“这闺女,你说你咋不跟大铭回家过年呢?咱家多热闹!你看你在这儿冷冷清清的!”叶母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着,从下了火车见到董知瑜就开始念叨,这会儿从董知瑜的住处往旅店去了,她又想起这一茬,唉声叹气地念着,仿佛要问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才好,又仿佛她并不稀罕答案,就是想去念叨。
到了旅店,董知瑜带他们登记了,放下了行李,和叶母说了说话,这就让二老在旅店先好生歇息,政府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同僚约好了这一天下午一同去梅花山赏梅,知道叶铭添过来,便嘱咐董知瑜一定把他也带去。
这年的二月,山上梅花开得正傲,红似火,白如雪,七八个年轻人正当好年华,说不出是不是对这世事仍旧懵懵懂懂,总之在这个冬阳明媚的下午是快乐满足的,唯有董知瑜,嘴角笑着,眼中却匿着深深浅浅的心事。
不知是谁带来了相机,大家便寻了一处如画的背景,打算拍几张合照作纪念。
董知瑜站在一株白梅下,一身墨绿色的大衣衬着一树雪玉妆成,叶铭添站在她身旁,欣喜怡然,她则看着相机的镜头,眼中黯淡下来,想去年的春节,她和怀瑾坐在姑姑家年夜饭的饭桌上,也照过那么一张合照,原来这世上,没有她便没有风景,有了她,处处都是美景。
一直到了接近傍晚时分,大家也都累了,这便下了山往市里丁家桥走去,在那里分道扬镳。远远看见军政部大楼前面停着几辆车,大年初二怎么会有人过来上班?大家一面感到好奇,一面又恨不得赶紧绕着走开,不想多事。
斜对面有个公共汽车站,董知瑜和叶铭添在那里乘车去叶家二老住的旅店,没想背后便被人叫住了:“叶队长!你在玄武呢!出大事了!”
一转身,原来是参谋总部的人,叶铭添只得走上前去,“顾参谋新年好啊,出什么事了?”
对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的顶头上级,怀参谋……”说到这里非又说不下去了,直摇头。
“怀参谋怎么了?”叶铭添跟着急了,董知瑜屏气将对方看着,一张脸“唰”的一下白成了纸。
“怀参谋她……在缅甸……英勇殉国了……”
“什么??什么时候?弄清楚了吗?”叶铭添几乎叫了出来。
“唉!”对方耷拉了脑袋,连叹了两声,这才说道,“确认了,听说牺牲得很惨烈,说是当时被吊在树上,恰好一颗炸弹……都找不到全的了……哎!快扶住她扶住她!”
叶铭添猛地从那震惊中回过神来,顺着对方指示一转身,董知瑜已经闷生生往地面栽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能想象我几岁的时候特喜欢这歌吗?
梅花开似雪
红尘如一梦
枕边泪共阶前雨
点点滴滴成心痛
忆当时初相见
万般柔情都深种
但愿同展鸳鸯锦
挽住时光不许动
情如火何时灭
海誓山盟空对月
但愿同展鸳鸯锦
挽住梅花不许谢
去年元夜时
花市灯如昼
旧时天气旧时衣
点点滴滴成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