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另外一些超级城市一样,留京也有几片规模巨大的棚户区。或者诚实点儿,也可以叫贫民窟。
棚户区是城市的牛皮藓,病情轻的时候不过是隐疾。一旦病情加重,从不起眼的地方爬出来,扩大范围,甚至蔓延到手、脸等抛头露面的位置,就成了难以容忍的恶疾。
现在,棚户区就是留京市政最不愿直视的痛。
跟牛皮藓还有另一个相同点,棚户区的扩张也没什么规矩,紧邻城区的这一面靠见缝插针,面对郊野的那一面则是依着地势蔓延,直到被地形或者城管阻挡。目前围绕着城区,大体形成了四个片区,市政也懒得为这些牛皮藓想名字,就简单用东、南、西、北命名。
李亨利是棚户北区的老主户,主业是个赤脚大夫,副业是拾荒者。事实上,90%的棚户区居民都是兼职拾荒者,靠翻捡城市排泄的垃圾维持生存。
他还有个更隐秘的副业——器官贩子。
这算是赤脚医生的福利之一,他自认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儿,不会取下正常人的器官。只有当那些人快不行了的时候,他才会建议病人用自己某些还健康的器官换点儿钱,算是为家人做最后一点贡献。当然,如果顾客催的太急,他也不介意做点儿手脚:反正人总要死的,早点儿、晚点儿有什么区别?
这是个永远不缺市场的好生意,器官克隆技术可不是小老百姓享受得起的。可惜他的客户只是蜂巢区的那些猪啰,利润总是不能上一个台阶。
总有一天,我的生意会做到中心城区里——他踢开一个抓住他的腿乞讨的孩子,恶狠狠的想。
他很少会来河塘街,棚户区里也分三六九等,河塘街不是第九等也差不多。他得时刻忍受扑鼻的臭味,和动不动就往你身上扑的野孩子。房子和街道到算不上太寒酸,反正棚户区都尼玛一个德性——混乱、肮脏、逼仄,所有违建的破房子连起来,可以从地面通到月球上。
河塘街离城区太远了,捡垃圾毫无优势可言。背靠一片大河塘,跟整座城市的污水都排到了这里似的,河塘里不光没有一点儿活物,还一年到头臭的要命。他妈的!怎么就相信了吉米的鬼话,这种烂地方,会有个屁的大生意!
他走进一条只能两人并排的小巷子,走了一会儿,在一间房门前停住。这间屋子至少比其他的纸板房子要强些,外围多了几道木板。他左右看了看,门左边摆着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桶旁边放着一把大刷子,于是他确定自己找对地方了。棚户区大都没有门牌号,全靠各种记号来认路。
李亨利轻轻敲两下门,低声问道:“家里有人吗?”
没过三秒钟,门忽然被从里面拉开,一个男人站在门里。李亨利被惊的往后一缩,这可不是寨子里的开门方式:无论是不是熟人,谁开门都是只开一条缝,就算准备让人进屋,也只留够侧身进一个人的空隙。
棚户区的人喜欢管自己住的地方叫寨子。
“我……能进去?”李亨利有点儿迟疑,“啊,介绍一下,鄙人李亨利。”
屋里的男人往侧面一让,看不出什么态度,只点头道:“请进。”
进门以后,李亨利没有四处打量,屋子比他想象的宽敞。跟着屋主人走到一套餐桌旁,听到对方说:“请坐。”李亨利依言坐下来。
男人在他对面坐下,气质沉稳成熟,一看就是过惯优渥生活的人。李亨利皱眉说:“你不是寨子里的人。”
“这不难看出来。”男人停顿了一下,又说:“容我开门见山,吉米说你是附近有名的医生,我想从你这里买一些药,吗多分。”
“我可称不上是什么医生,不过会几个三脚猫的土方儿,都是乡里乡亲乱叫的。吗多分,应该不是你自用吧?”
吗多分是一种肌肉松弛剂,肌肉僵化症是一种常见的遗传病,吗多分是能缓解症状的平价药之一,不算罕见。
“是的,我的一个朋友需要。”
李亨利问:“我多句嘴,你的这个朋友可在屋里头?方便让我看几眼吗?”
男人沉吟了一下,点头道:“也好,你看一看症状,没有吗多分,如果有其他可以替代的药物,我也接受。”
他领着李亨利走进卧室,一个女人躺在床上,盖着一张还算干净的被子,脸、脖子和双臂露在外面。女人的肤色一片惨白,气若游丝,如果不是这么被好好安顿着躺在床上,李亨利都分不清这是个活人还是死人。
“你这个朋友,情况可不太妙啊。”李亨利压低了声音:“我看光有吗多分,没什么用。”
“你不用管别的,只需要帮我弄到吗多分或者其他同样功效的药物。”
两人回到桌子前坐下,李亨利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说道:“那咱们谈谈价格吧。”
男人示意让他说,李亨利说道:“吗多分在城里也许不算多稀罕,寨子里绝对金贵。5克为一个单位,100块一单位,怎么样?”
这个价格至少比市价贵一倍,就算去掉李亨利宰客的那一部分,也有些贵的离谱了。这就是棚户区,人们收入微薄,很多商品却能卖出天价。
“我要100克,1500块,行的话就成交。”
李亨利装模作样的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下来。男人几乎没有考虑就出了价,虽然也还了价,可1500仍旧不是小数目,够寨子里普通的四口之家三个月的开销了——李亨利觉得自己有点心痒痒。
男人从怀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大额钞票,按在桌面上,推向他。“这是定金,明天我就要拿到药,然后我把尾款付给你。对了,再帮我搞点儿安眠药,价钱另算。”
“呃,呃……好。”李亨利接过钞票,紧紧攥在手里。他看男人不打算再聊,就站起来。
男人把李亨利送到门边,忽然对他说道:“你知道我的钱是怎么来的吗?”
李亨利有点疑惑,皱眉道:“这我当然不知道。”
“我用一把KIL43换的,你知道这玩意儿吧?”
李亨利心里骤然一紧,他当然听说过KIL43,连发式自动电磁步枪,高阶武警的标配,任何一把落在寨子里都能引起轰动。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听说你有个女儿,叫李茉莉,是个好姑娘。生意人,要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
李亨利神情木然的走出房门,他想不出自己哪儿流露了马脚。快十二月了,天冷的人打颤,他后背上却汗湿了一片。
“你觉得这人可信吗?”
屋子里忽然一个女人在说话,声音像是电子合成的。
“难说,我对棚户区不熟悉,但愿他会守规矩。”男人对着空气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觉得你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好,早作准备。天呐!我真的要疯了,除了听声音,我跟这个世界完全隔绝了!”
“的确,要疯的人不止是你,贝拉。”
这是本初带着林悦余进入棚户区的第十天,期间他经历了三次背叛、两次盗窃和一次暴力威胁,手法幼稚却凶狠。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安稳点儿的落脚点,这操蛋的贫民窟,每时每刻都得绷紧神经。
从众妙逃出来时,旭日被一颗追踪导弹命中背部,强撑着又飞了二十公里就不得不迫降,降落时几乎是整个砸在地上的。
林悦余的状态很奇怪,当她的身体逐渐“化冻”以后,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已停止,但本初能感觉到她身体里还有在活动的东西——那是世上的第一支β型基础液。本初有种奇妙的直觉,那些菌群来自于他,和他仍旧存在某种联系,某种心电感应似的联系。
他尝试调动那些菌群,它们没有意志,却能够响应他的指令,力图让宿主恢复活力。可是,最初转录的RNA都石沉大海,冰冷的躯体怎么会响应生产蛋白质的命令?
但随后,奇迹真的发生了,林悦余是在生前注入的菌群,而且计量集中,菌群曾快速流入心脏,并在沿途中少量接管部分细胞,使细胞直接接收菌群DNA的指令。这些细胞现在被激活了,它们启动了这具身体最基本的机能。这说明林悦余是适合的宿主,她能够激发出菌群的活性,否则也不会出现菌群入体时的那种情况。
林悦余被吊住了一口气,但距离活过来还差得远。本初必须对菌群重新调制,全面激发菌群并将其影响范围遍及全身。他需要仪器,而且是非常先进的那种,要和林悦余用的那些设备等同档次的。
于是,本初和旭日暂时分道扬镳。旭日北上进入荒野,觅食、疗伤,开始他未曾体验过的自由生活。本初则背着林悦余南下,重回人类世界。
进入棚户区有利有弊:缺点是这里几乎没有网络,本初和伊莎贝拉相当于被砍掉了大部分能力。但当地人也不会认出他,就算政府对他下了通缉令,这里的居民也基本没可能接收到消息。
说起来可笑,本初确实是靠卖了一把KIL43换来的钱。这把枪是在众妙趁乱时捡来的,准备用来自保,没想到却用另一种方式救了他的命。这把枪在正常交易里至少可以报价到3万,他却只能换来5000块,而且收枪的人还声称,整个北区都不会有人能高过他的出价。
离开河塘街以后,李亨利没有回家,而是绕了个远路,去见一个人。他走进一个二层小楼,在一片低矮的棚户里,这栋房子犹如鹤立鸡群。它不光有两层,而且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甚至承重柱上还有一截裸露的钢筋!用钢筋的房子,你敢想?没错,这就是豪宅。
“田老大,有肥羊上门了!”李亨利看到屋子里的男人,用热烈的语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