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芳仪心中酸涩,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气若游丝:“我曾听说,汉武帝的李夫人在临死前,怎么都不愿意再让武帝见她,就是为了把自己最美好的样子永远留在武帝心里。我虽没有李夫人的美貌,可我也希望在你心里,只记得我当年好的样子。”
李纾掩住嘴,不肯让自己哭出声音,深吸了口气道:“在我心里,你永远都和年少时一样。你若不愿意见我,我就远远站着与你说话,你知道我这一生都不会勉强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良芳仪紧紧抓着被角,心里有如针扎:“我们这一辈子,都是错了,再也不能重来了……景之,是我对不起你。”
原来李纾字景之,宁鸢也是第一回知道。她看着他们二人,心里面的疼痛亦跟着一波一波袭来。良芳仪说得对,他们这一辈子都是错了,如果没有当时的错嫁,就不会有今日的悲哀。如果当初,良芳仪没有嫁给李纯,也许今日她与李纾之间也可以拥有美满的婚姻;如果当初,沈萱也没有遇见李纯,也许现在的她就不会重生,也不会历经这些痛楚。
可是一切都已经错了,又还能如何?这一世命已如此,她早就认了。
“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李纾小心翼翼地坐到床畔,既然良芳仪不愿意面对他,他便背过身去靠着床沿而坐:“如果当年,我肯对父皇说我想要娶你,父皇就不会把你许配给皇兄。胆小懦弱的那个从来都只是我而已,是我误了我们的前程。”
“从前的是是非非,到如今又怎么还能说得清楚。”良芳仪轻轻转过来,红着眼睛望着李纾的背影——这个她悄悄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她从来都不怨他,当年是她自己为了家族而答应了与李纯的婚事,她没有资格埋怨任何人。而他这些年为了她却始终不肯娶妻,到头来,还是她耽误了他。
“蕊儿,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我们所有人?”李纾把头埋在膝上,声音喑哑:“皇兄这些年来对你不差,太子虽然不在了,他也会保你一生荣华富贵的。”
“荣华富贵……”良芳仪笑容惨淡:“我要那荣华富贵有何用?没有了宁儿,我生不如死。何况我这身子,也是油尽灯枯没得医了……我只是庆幸在临去之前,我还能再和你说说话儿。”
“你若是自己肯好起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皇兄也会医好你。”
“他为我做的也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到死还欠了他。”良芳仪伸出一只手来,隔空描摹李纾的轮廓:“皇上他没有做错,只是我不曾先遇上他……景之,不要怪他。”
李纾将头埋得更深,声音微微颤抖:“我从不怪他,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努力帮着皇兄,帮着……帮着你。”
良芳仪早已泪眼模糊,伸出的那只手想要轻轻触碰李纾,却还是不敢,只能怯懦地收回来。她大概很快就要去和宁儿重逢,如今还能做的,就是对那个人说出这些年来埋藏已久的话:“自从嫁给皇上,我就不肯再见你,不是因为我怨你,也不是因为我恨你,只是因为我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李纾身子猛然一颤,想要转过身去,却清楚她一定不愿自己看着她,又强忍了下来。
良芳仪心里更苦:“好在,我再不用去刻意压抑自己的感情,很快我就要去和宁儿团圆,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了。”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想着你,可以想你的时候就拿起你爱读的书反复地看,反复地回忆我们曾经在一起的岁月,那样我就可以感觉自己离你很近很近。这句话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如果她要死了,就让他慢慢忘记她吧。
“蕊儿……”李纾一句话都说不完全:“我……我舍不得……舍不得……”
“不要舍不得。”良芳仪的呼吸愈加困难,只觉得心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只要……只要你能娶个好姑娘,幸福……幸福快乐地过下半辈子,我……我死也能瞑目了。”她说着这句话,眼睛牢牢地望着李纾,仿佛要将此人完完整整地印刻在心里一般。再长出一口气,良芳仪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就像可以感觉到她的离开,李纾紧紧握住双拳,终于伏在膝上失声痛哭。他爱了半辈子的人就这样离开了他,他甚至没有机会去弥补她。如果能有来世,如果还能重来,只要她能过得好,他宁愿她从来没有遇见自己。
宁鸢一直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此刻也早已泪如泉涌,伏在春禾的肩上泣不成声。
云初容也直直地望着李纾流泪,却又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帮不到他。她从来不知道李纾与良芳仪之间的这段深情,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这个优秀的男子为什么迟迟不肯成亲。因为他的心里早就被另一个人占满,再不能分出半点地方给他人了。
只有顾西辞还算理智,只是眼圈发红。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他想要叫宫女将此消息去告知皇上,却在转身的一瞬间惊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行礼:“皇上万岁!”
宁鸢心里咚地一跳,一回头就看见李纯悲痛地站在门口,面上挂着两行清泪,却不知已经来了多久,又看见听见了多久。
李纯抬起袖子抹了抹泪,举步往里面走去。宁鸢看了看李纾,惊道:“皇上……”
“朕只想去看看她。”李纯仿佛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轻声回答之后缓缓走到卧榻之前,却丝毫没有去管坐在地上的李纾。
他这半辈子有过许多女人,良芳仪也不是第一个离世的,但却是第一个嫁给他做侧妃的女子。他还记得娶她过门的头几年,她从来都不会笑,无论他对她说什么有趣的事情,她的神情也永远都是那么淡淡的。直到生下宁儿,她才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笑容,却是那么无奈。
他原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宁儿满月礼那日,他看到五弟李纾坐在花园里偷偷地独自灌酒,又看到她倚在窗旁望着花园的方向落泪,才惊觉一切,只是那个时候已经迟了。他并非想要勉强任何人,这是先帝赐婚,他也没有权利说不。但若是真的早知道,他愿意去向先帝开口说不,只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算让他知道这件事。
从那以后,他一直都对她很好,也对李纾更好。他不是想要弥补什么,只是他这一生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他只想努力做一些自己能够掌控的事情。
如今他们的儿子没了,她也跟着走了,可对她来说,大约是解脱了吧,从此以后她的心、她的人都自由了。
李纯俯下身子,小心地将良芳仪额前的乱发梳理了一下,又帮她把被子盖好,方深吸口气退后了一步看向李纾:“你若想要让她心安,就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她这一辈子已经够苦的了,你难道还想让她死了也不能瞑目?”
李纾静默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看李纯,用力撑着身子站起来,晃了几晃才勉强站住。他很想回头看一眼她,可是却怕自己会忍不住扑上去痛哭。忍了又忍,他道:“臣弟……臣弟先行出宫。”话说完,也不管李纯是否应允,李纾迈开步子便走了出去。
他那个样子宁鸢怎能放心,当下道:“初容,你跟着莒王回去,有什么事立刻回来禀报。”一则,她是不放心李纾,二则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如果云初容对李纾确实有情,她想良芳仪在九泉之下也会愿意看见他们一起。
云初容停顿了片刻,看李纯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忙追着李纾出去了。顾西辞则拽了拽春禾的衣袖,示意他们二人先行出去。
宁鸢看着李纯,以为不会再有波澜的心又骤然紧紧地抽了起来。她从未看见他这幅模样——这般落寞、这般受挫、这般痛苦。她不知道沈萱离世的时候,他的真心是否也曾这样疼痛过,可是眼前的他,只叫她不忍去看。
二人静静相对半晌,宁鸢终究还是上前轻轻抱住了他。就只放任自己的心一刻,在他们都脆弱都需要安慰的时刻,放纵半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