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战功昭著,且无横生枝节的人选,比比皆是。”海刚峰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譬如高祖神武皇帝苍头侍卫、殿前虎贲落雁军军主皮景和。此人箭技不下养由基,前年入河东助剿深山獠蛮,一日之内便射杀头目十二、小子百余。”
“皮军主背伤未愈!”高湛气鼓鼓地把笏板搭到肩上,居然跟海瑞硬顶着怼了起来:
“海相公如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向斛律大将军求证!此批援军需在冬日行军,统军若无相关经验,非要出事不可!”
……
高殷悠闲地看着两人唇枪舌剑,靠在御座上休息了片刻。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场面,不然,也不会故意提名海刚峰看不上眼的藩王门客。“上茶。”大齐天子搓搓手指,让宫娥们把事先温着的去火饮料端上来,每位枢臣一个大海碗。“诸位相公,都请稍安勿躁。”他换上一副纯粹礼貌性质的笑容,假模假样地做起了和事老:
“朕听了方才的争论,觉得高皮两位将军,都还欠缺一些历练。倒不如这样,中兵这一万步骑还是按原计划动员,但暂时不派去大同,而是放在许蔡就近镇压民变,给领军主将一个锻炼机会。不知诸位相公,以为如何?”
杨愔会心一笑,随即把面孔藏在海碗之后,旁若无人地开始啜饮温热茶水。萨沃尔尤加用白笔在笏板上写写画画,专心致志地起草上谕。至于高孝琬,则是毅然决然地躲在了斛律羡站背后,坚决不愿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不过,骠骑大将军并没有保护他的意思,斛律羡紧紧皱起眉头,再三考虑后仍然趋步向前,朝着御座深深地弯下腰来:
“陛下。许蔡虽有民变,但多为零星匪徒,聚众过百者寥寥无几。动员一万台军处置,似有牛刀杀鸡之嫌。”
“王使相(王继勋)与潘留后,耗费整整两月也没有平定乱民,可见颖镇局势并不乐观。”高殷不假思索地答道,“紧邻京师的要害地方,不能就这样糜烂下去。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恢复许蔡秩序,那便证明了自己足可堪用,莫说一个区区统军,即便是从三品武卫将军,朕也绝不吝惜。”
海瑞的目光,顿时锐利得宛如刀锋。在他对面的高湛,则是一下子变得如沐春风,活像生嚼了十根高丽人参。只见他仰起下巴,得意洋洋地瞥了海瑞一眼,然后便乐颠颠地凑到御座近前,挂着满脸的谄媚笑容举笏过顶:
“圣明无过陛下!如此精妙之法,臣不胜钦佩之至!陛下,臣方才突发奇想,有一事斗胆请奏……此次许蔡平乱,中兵除高阿那肱外,似可再择选数名军主、幢主,同到军中效力锻炼。有道是千军易得、良将难求,此番若是能为中兵多添栋梁,则我大齐百万雄师,岂不如虎添翼哉!”
高老九这番话,真是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感动得高殷都快掉下眼泪了。他当然知道九叔在打什么主意,如果大齐天子听从了这个建议,那么与长广王府素有来往的中兵军官,至少会有一半被送到许蔡镀金,从此更加唯高老九马首是瞻。
这种明目张胆扩展个人势力的事情,就算高殷这个皇帝吃了迷魂汤点头准许,其他枢臣也绝对不会愿意。海瑞把笏板夹在腋下,杀气腾腾地大步向前;斛律羡对高湛怒目而视,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就连萨沃尔尤加与高孝琬,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前者拉住海瑞的衣袖,不断地赔笑脸行礼,后者则对高湛忙不迭地使眼色,朝着早已变凉的座位指了又指……
然而,想让局面真正缓和下来,还是得油杨愔出面。“陛下。”众相之相并没有下场拉架,而是向着大齐天子行礼鞠躬,不卑不亢地说道:
“平定内乱与抵御外患不同,向来是三分用剿、七分靠抚。若是派只懂军务的年轻武将前去,虽能暂时压制民怨,却不能根除隐患,待得二、三年后,又会爆发出规模更大的变乱。”
东暖阁的殿堂,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高脚铜炉飘出袅袅香烟,将透棂而入的阳光,分隔成明暗鲜明的条条道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高殷在心中暗暗称赞,/一下子就说中了核心问题。谢谢你,姑父,有了你做铺垫,朕终于可以把那些打前站的废话丢到一边,直接步入主题了。/
“杨相公所言极是。朕居然疏忽了这一点。”高殷故作懊恼地扶住额头,同时也不忘伪装出满含歉意的眼神,专门与九叔高湛对视了两忽。“唉!”他重重叹上一口气,充满痛苦地自责道:
“朕果然还是经验不足,仍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学哪。看来,许蔡平乱的主将,务必要挑选一位既有政务经验、又曾带兵出征的良臣了。朕看,那就让——”
斛律羡的腰背猛然挺直,眼睛就像鸡蛋一样瞪的溜圆,显眼的喉结也开始快速蠕动,大堆的词句眼看就要喷薄而出。与此同时,海瑞、高湛也像多年搭档那样疾步前冲,分秒不差地同时举起笏板:
“臣(臣)请陛下(请陛下),三思(三思)!!!”
/不好意思,早就三思过了。/“那就让王相去吧。”高殷斜靠在凭几上,懒散地说道:
“九叔,这次就帮朕一个忙吧?”
斛律羡变成了一尊石像。高孝琬与萨沃尔尤加目瞪口呆。海刚峰忽闪着眼睛,望向皇帝的眼神活像是亲眼见到祥瑞降世。不过,最狼狈的还得要属高湛,他一边被杨愔审案似地死死盯着,一边被皇帝充满期许地定睛看着,冷汗就像喷泉似地不断向外冒,很快就把幞头浸湿了一圈。“臣,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只是——”他说话说的吞吞吐吐,全没了刚才那股兴奋劲:
“陛下,许蔡近在咫尺,平乱倒也不需多少时日……但大同千里之遥,臣从未独自领兵,走过这般长路……”
“无碍。王相只需专心平叛,带队增援大同的将领,到时候再做安排。”高殷笑着摆摆手,同时把身体坐直。他看到高湛如蒙大赦般地长出一口浊气,也看到海瑞因为失望透顶,再度变得满脸冷漠……/先别着急。事情还没完。海刚峰,朕可不准备把难题一推六二五,别再摆那张臭脸了;高老九,你也别以为朕是给你派了个清闲差遣。朕可是要把你放在火上烤,逼你出手嘞!/
“派人到军中锻炼这件事,还是要做的。”高殷停顿片刻,专门向一脸担忧的杨愔笑了笑,让姑父先等等,然后继续向下说道:
“不过,人选需得由朕提出。纵观我大齐上下——”
年轻的皇帝,用难以抑制的激动嗓音,说出了高祖神武皇帝定下的当朝国号。他紧紧按住双膝,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但那本应钻心刺骨的疼痛,此刻却是那样的缥缈无迹。心跳隆隆响起,恰如擂响在沙场的牛皮重鼓,恍惚之间,高殷的魂魄竟仿佛脱窍而出,与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父皇,并肩驰骋在硝烟滚滚的西海战场……
“身居至尊,却又亟需学习军务者,舍朕其谁?”大齐天子高殷,用祭告天地时的洪亮声调,昂然宣布:
“御驾亲征,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