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安穿着件靓蓝面的布面棉袍子, 侧首笑着,优美大气的侧颜, 仿如大家挥洒而成的一笔, 笑着伸手抓起陈杭的时候, 锦棠就站在外面。
看到陈淮安如此温柔,谦和而又恭敬对着陈杭,忽而有些眼热。
虽说陈淮安是个浪荡子,但对于父母,皆是孝敬的不能再孝敬,尤其陈杭,上辈子陈杭死后,陈淮安一度伤心到连酒都戒了, 每日里除了帮她干活儿就是读书,也是立志要上进过的。
他尊敬过的两个父亲,生父任他死, 连尸都不肯替他收, 养父为了一方小小的县令之职,居然把他的妻子送给一个州府小小的主簿。
身生为人,骨肉无依, 六亲不靠, 虽说看他可恨, 可也无比的可怜。
不过,陈淮安可没觉得自己可怜,他见陈杭不肯走, 忽而低头,侧首在他耳边,低声道:“父亲大人,难道是我扶的你不舒服?”
陈杭哦了一声,道:“舒服,舒服的。”
随即,叫陈淮安半拉半架,俩父子就出门了。
出了晋江酒楼,外面河风烈烈,极其寒冷。
锦棠正在看陈淮安,要看他准备把陈杭带到何处去,便见骡驹跑了过来,远远儿的叫着:“嫂子,嫂子。”
“喊我作甚?”锦棠对于骡驹和齐高高,陈淮安这哼哈二将,上辈子一直没有好脸色的。
骡驹不比齐高高在锦棠面前嬉皮笑脸,恨不能随时谄个媚儿,投个好儿,这也是陈淮安叫他来护送锦棠的原因。
“咱们二大爷说了,叫咱把嫂子送到罗家酒肆去,至于陈家,他说,往后您永远都不必回去了。”骡驹说道。
锦棠瞧见陈淮安已经把陈杭给扶到马上了,大孝子啊,牵着马就走了。
她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陈淮安此人有个毛病,要是脸色凶如恶刹,吼起来雷霆一般的,一般也不过吼一吼就罢了。但他要是笑起来,笑的春风和沐,刀子调个个儿,谈笑之间,就能把对方给抹了。
锦棠蓦然回过味儿来,陈淮安两辈子头一回发现自己的养父是个畜牲,这怕是要找个地方,像结果孙乾干一样,一刀结果了陈杭去。
她来时是走路来的,这夜里头,风天寒雪的,骡驹牵了一头骡子,这是准备用骡子把她给驮回去。
锦棠本来都已经踏上了上马台,旋即骑上骡子,夺过骡驹手里的鞭子,抽上这骡子的屁股,就准备要去追陈淮安。
果然,只等一离开众人目送的视线,陈淮安便跟着马跑了起来。
而锦棠骑着的是匹驴骡,驴骡这东西,继承了驴的小短腿和骡子的犟气,你要顺着毛溜,它或者还跑两步,但你若抽它两鞭子,它脖子一拧,打死都不肯再跑了。
张嘴便是风,锦棠大声叫道:“骡驹,带我去找你家二大爷,你可明白,他要真动了陈杭,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骡驹是个土匪啊,笑呵呵道:“嫂子这话说的,杀个把人,往渭河里一沉神不知鬼不觉的,算个甚大事儿,我送了您回家,您赏我杯好酒吃,如何?”
要真的再杀个人,岂是扔进渭河里就能完事儿的?
锦棠索性下了骡子,遥遥朝着陈淮安离去的方向疾奔。
冻死人的寒冬腊月,月黑风高的天儿。
陈杭当然知道儿子不会放过他,却不期陈淮安居然没有发怒,他把他拎到了齐高高的家里,一张破椅子,将他往里头一搡,便坐在对面,长久的看着他。
“就只是为了一个官职?”陈淮安忽而说道:“您仅仅只是想做县令,所以才让锦棠去竹山寺,给哪孙福宁奸/污的?”
他食指生拇指轻摩着,古寂的屋子里,哪磨砂砂的声音听着格外渗寒。
陈杭深知自己这儿子的为人。
孙乾干不明不白的死了,虽然找不到尸体,也查不到他身上,但陈杭比谁都肯定,哪就是陈淮安杀的。
“淮安啦,淮安。一年,爹只要上任,一年知府,能替你弄来至少四万两银子,四万两,哪足够你逍遥吃酒,吃上半辈子。再说了,孙福宁也只不过瞧她一眼,什么也不会做的。”陈杭双手抱拳,不停的求着饶:“你就饶了为父这一回,是为父糊涂了,为父也是为了你啊。”
陈淮安垂眸片刻,又抬起头来,双手大力拍着陈杭的膝盖:“父亲 ,除了做官呢,您还有什么想要的没,儿子今日都满足您。”
陈杭眨了眨眼,听儿子这话的意思,似乎是真想送他上路了。
真要到了死的时候,有什么不甘心的?
儿子们离了他能过,妻子也不过躺在一张炕上的陌路人,要真连追逐了十年才得来的县令一职都没了,于陈杭来说,就是判了死刑,他已经生无可恋了。
但就在这时,陈淮安拖过一条绳索来,默不作声儿的,就开始往他脚上捆了。
这是准备把他沉到渭河里去喂鱼?
“河豚!”陈杭忽而说道:“为父当年上京赶考时,吃过一回河豚,肉美而质嫩,实在好吃的紧,淮安,便你真的要杀为父,看在为父养大了你的份儿上,让为父吃一回河豚吧,很多年了,为父一直记着哪个味道。”
陈淮安停了停,忽而一笑:“父亲爱吃河豚,哪东西可有剧毒,处理不好是会吃死人的。”
陈杭忽而诡异一笑:“所以咱们才要有银子,有官位,你瞧瞧京城哪么多达官贵人,各各大酒楼一天杀死多少条河豚,有谁被吃死了?
等爹有了官位,有了银子,自然就可以从南方运送最新鲜的河豚过来,让最好的厨师来处理……唷,哪个味道……“
说着,他似乎是陷入了对于往日舌尖上美食的回忆与留恋之中。
这个一生兢兢业业的考生,一个叫妻子压迫着的古板男人,与普通的世俗男人一样,除了一丁点微小的权欲,临到死时,不在乎儿子,也不在乎亲人,所贪图的,仅仅是点口舌之欲而已。
陈淮安忽而觉得自己上辈子是误解了陈杭。
陈杭上辈子临死前,确实去了秦州城,但并非是为了他而去,陈杭只是作了县令贪了大笔的银子,逍遥自得,于是跑到秦州城去吃了味河豚而已。
枉他上辈子,真的以为陈杭是为了他而死的。
“渭河里多的是鱼,虽说没有河豚,但别的管饱,要不,您进渭河里吃去?”陈淮安说着,再度伸手,在陈杭脖子上捏了一捏。
“淮安。”恰此时,锦棠冲了进来。
她见陈淮安双手捏着陈杭的脖子,以为他要掐死陈杭,随即就从后面揽上了他。
两辈子的经验,要驯服暴怒中的陈淮安,就必须从后面搂着他,将他那高大的身躯揽到她的怀里,踮起脚,在他耳边缓言慢语,轻声儿的哄。
“陈杭明儿继任,就是知县老爷。你要真杀了他,你的前程可就完蛋了。你不是还要考乡试,考会试,不是还有你未尽的志愿,又怎能在渭河镇就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陈淮安一点一点,缓缓儿的塌下肩膀来,塌入锦棠怀中,嗅着她身上氤氲又复杂的香气。
这一句句的良言,上辈子他也曾听过,可他怎么就没听进去呢?
她一边补着一件件的烂衣裳,一遍遍的说让他去读书,勤学苦读,一步一个基石的走上去,出人头地,那时候他从不曾听过,也从不曾怀疑过陈杭和齐梅的别有用心。
他们不止想把他养废,甚至于,一直以来,他们是想把他养成一个祸害。
而嫁给他的锦棠,曾哪么无力的,一步一步,想把他拉入正轨。
她费了那么大的力量,独自一个人对抗着所有人,而他直至死时,执迷未悟。若没有这番重来,他终究死在她的前面,黄泉路上,他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错的有多离谱,而伤她,又有多么的深。
吸了吸鼻子,哭的像个孩子一样,陈淮安头抵在锦棠脖窝儿里:“你要不提和离,跟我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我就不杀他。”
身后的齐高高忽而噗嗤一笑,骡驹也是。
“其实我这院子挺好,我人也不错。”齐高高摸了把脑袋,搓着双手颇有几分羞涩的跺了跺脚:“锦棠要是和离了,可以嫁我。”
他其实不过一句玩笑的话,占个嘴上便宜而已,不让他占这句便宜,他今夜都睡不好觉的。但骡驹是个犟脑子,不知道齐高高不过占句嘴上的便宜,还当真了,一拳就捣了过去:“哪是嫂子,嫂夫人,你个没大没小的齐高高。”
这哼哈二将,你一拳我一拳的,随即就拌起了嘴来。
锦棠觉察出不对劲儿来了。
陈淮安要真想把陈杭淹死在渭河里头,又岂会把他带到齐高高家来。须知,齐高高家离渭河还有些子路程了。难道说,他失心疯了,把自己的老爹五花大绑了,要在这渭河城中招摇过市,再抬到渭河边去?
“只要你不提和离,我就放了我爹。”好死不死的,陈淮安又加了一句。
锦棠的唇此时还在陈淮安耳边了,忽而叼牙就是一咬,两排细牙磨的咯咯作响:“你的爹,欲杀就杀,干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