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 因陈淮安在,刘娘子特地蒸的米饭。
外面才起的鲜笋, 和着去年的腊肉抄了, 再有五月高的枸杞芽儿凉拌了, 另有一大盆,用酒糟烧过的,弱水河里一尺长的大肥鲈鱼,香喷喷的一桌子。
葛青章昨天夜里还是曲里拐弯儿的,听老爹葛大顺托着驮工们带来的消息,说他考了秦州府科考第一。
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陈淮安居然能排在第二, 而知府王世昆的儿子王金丹,能排到第三去。
这简直是,陈嘉雨一个少年神童, 都没考上第三, 王金丹却考了第三,葛青章怎么都觉得,这必定是陈淮安的作弊手段。
据说王世昆发现儿子科考居然能考第三, 直接乐到痰迷, 濒死之中惊坐起, 派了人到凉州,正在哭求,请他回去继续读书。
“二爷的闱墨, 据说同考官们无不称赞的,只是青章还无缘得一见,能不能今日在此颂读一番,叫青章也赏一赏,科考第二的闱墨?”葛青章慢斯条理吃着碗饭,挑眉说道。
锦棠直接停了筷子,不可思议的望着陈淮安。
她是死也不敢相信,上辈子给她考了个二百五的陈淮安,这一回能考第二。
毕竟,她觉得,他就是那种,给了答案抄也抄不好的差学生。
陈淮安放下筷子,沉吟片刻,道:“民为邦固,固邦永宁……”他思索着,逐字逐句,其实是背给锦棠听的:“……是以,君有道,其邦足以兴矣。”
葛青章皱了皱眉头,直觉这篇文章虽说也很精彩,但也不过中规中矩,没有他想象中的有华彩。是以,他皱了皱眉头,挑了筷子米饭,却并不说什么。
锦棠依旧端着碗,一双水兮兮的眸子,直勾勾的望着陈淮安。
便读的书不多,她也不可能忘了这篇文章。
这是上辈子,陈淮安考科时所答的考卷。当时,他觉得自己答的挺好,至少前二十名没问题,回来俩人躺在一张床上,边干事儿,他边得意洋洋的背着文章。
难得有一回,他不背淫诗,也难催/情,就是那一回。过了两辈子,锦棠依旧记和清清楚楚。
“这是科考第三名,王金丹的答案。”陈淮安说道:“吃饭吧。”
徜若他不是陈澈的儿子,徜若没有从齐梅到陈杭,再到张宝璐,从上至下,十面埋伏着的围追堵截,上辈子他的文章便取不到第二,也能取第三的。
奈何他上辈子从未在这些事情上用过心,丈八的灯台,在别的事情上慧眼如炬,却每每对于身边人容之纵之,疏于观察,荒废,蹉跎了一世。
至于流落到幽州,落迫而亡,真真儿的,一点也不冤。
锦棠抿着唇,挟了块鱼起来,细细儿的挑净了刺儿,轻轻搁进陈淮安的碗中。
仨人同桌而食,葛青章瞧见了,也只当没看见,别过脸去,默默刨着自己的饭。
物换星移。
日子要是过的顺心了,快起来也真是够快的。
锦棠回到渭河县的第三日,康老夫人便花了好大的代价,请县公张其昌为媒人,到罗家酒肆来提亲。
请县太爷上门给一个寡妇作媒,也不知道她究竟花了怎样的代价。
总之,葛牙妹正在楼上因为孕吐而天昏地暗了,听说县太爷上门作媒,吓的从床上差点滚下来,连孕吐也不吐了,叫锦棠扶着就下了楼。
这时候她的腰身已经很显了,又还是大夏日,为了掩腰身,特地穿了件厚实衣服。
如今正是朝廷中兴之时,边关战事不繁,又还风调雨顺,正是缺劳动力的时候,所以朝廷不鼓励贞操牌坊,倒是鼓励寡妇再嫁,毕竟再嫁就要生孩子,生出孩子来就是劳动力,于朝廷,于百姓都是好事情。
而且,罗根旺去了已有半年,这时候葛牙妹便再嫁,亦是合情合理。
葛牙妹舍不得俩孩子,而锦棠又催促着她嫁,无奈之下,两相协议,她不准锦棠和离,还要她把陈淮安也容纳到酒肆里头,这样子,家里有个男人顶着梁柱,葛牙妹方才好放心出嫁,住以康家去。
唯独她的孕身是个问题,但康老夫人做了一辈子的生意,于生意场上通透圆滑,办起这些事情来,也是滴水不漏。
儿子终于有了后,管她是不是寡妇再嫁,总归肚子大了,生出来是自家的孩子。
所以,康老夫人临时从自己的娘家扬州府,调了一个年约三旬的胖婆子过来,伺候,照料葛牙妹的起居。
这胖婆子站到葛牙妹的身边,葛牙妹也就不显得胖了。再兼喜服制的宽大,至少出嫁这日,扶着上花轿的时候,还没人瞧出来葛牙妹的孕身。
嫁人之后,又面临着再一重的难为情。
她嫁过去才五个月就腹鼓如箩,比别家眼看临盆的妇人肚子都还大。嫁人五个月便生孩子的当然少见,要是出门去,肯定要叫人说是道非。
不过,康老夫人也是早料到有此一着,是以,自打葛牙妹嫁过来,就让她在商栈隔壁的独门小院里单独居着,只派了春娇并几个得力,嘴巴又严的大丫头贴身伏侍,如此一来,做了康家少奶奶的葛牙妹,就不必出门,到街面上去行走了。
如此,人们虽说好奇,却也没人嚼她的舌根子,毕竟葛牙妹深居简出,无人知她怀孕,也无人知她即将生产。
至于孩子生下来的事情,车到山前自有路,谁管哪个呢。
又是一年腊八,厨房里正在煮腊八粥,葛牙妹瞧着天将欲雪,正在给念堂衲一双棉鞋。
爹死娘再嫁,锦棠大了,还成了亲,倒也无甚,最可怜的是念堂,前天她偶然把念堂叫来,见孩子一双棉鞋太小,自己用剪刀剪开了鞋面,剪开之后,又自己拿针线补补戳戳着缝了一缝,孩子手上叫针戳了几个大洞。
男孩子长的快,一双鞋也不过穿一季,见葛牙妹两只眼睛的瞧着,还连忙解释说:“娘,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还能穿很久的。”
葛牙妹虽说嫁了个首富,康维桢也在她嫁过来的头一日,便把全数身家的钥匙都交给了她,可毕竟康家的钱,她不敢拿去养罗家的儿子。
是以,她正悄悄儿的,给念堂做鞋了。
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儿,葛牙妹立马把针线一搂,放到了床顶上。
妇人孕期忌动针线,据说动了针线,要生豁唇的孩子。
康维桢拍打着躺在的雪走了进来,将山羊皮的裘衣丢给跟进来的老嬷嬷,便见葛牙妹歪在枕头上,闭着眼睛,睫毛颤的那叫一个疾。
他身量高,抬头看了看床顶的针线笸,笑了笑,随即坐到了床侧。
“你这肚子,怕就这几日了吧。”说着,他手抚了过来。
葛牙妹连连点头,却依旧闭着眼睛。真要再生一个,她就离念堂更远了,可是肚子不由人,眼看,肚子里这个也要出来了。
“据说渭河县的风俗,想要胎儿生的顺,得请个八字齐全的孩子来压床,才能生的顺,生的稳,我特地去了趟酒肆,找了个压床的孩子来,伴你睡上几夜,这几夜我就守在外头,如何?”
葛牙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事儿,只听耳畔有个孩子叫了声娘,睁开眼睛,念堂穿着整整齐齐的绸面大棉袄儿,脚上也是崭新的棉鞋,就在床前站着。
确实妇人产前都有压床的风俗,但是,一般都是找四五岁,身体健康又虎头虎脑的孩子来一床睡两夜,念堂都八岁了,未免太大了点儿。
葛牙妹顿时也明白,康维桢是见她这阵子总思念儿子,变着法子的,把儿子给她叫来,让她好和儿子相处相处了。
康维桢许是怕自己相貌太过年青,压不住十七的女儿,八岁的儿子,如今特地蓄了长须,倒比原来更加斯文儒雅,站起来笑了笑,他将屋子留给葛牙妹和念堂,走出去了。
葛牙妹与念堂本已离了心的,因为几夜同睡,躺在一张床上说话儿,倒是慢慢儿的,比原来罗根旺在的时候,亲了许多。
这个儿子,生在她和罗根旺关系日渐败坏的时候,又因为罗根旺器量小,总是在孩子面前说她的坏话,而她又因为大房的欺压,总是把气撒在孩子身上,造成个敏感,内向的性格,便锦棠,也因为大他太多,总走不进他的心里去。
这天夜里,三更半夜的,葛牙妹总也睡不稳,但她向来是个省事的性子,忍着还不肯叫人。
念堂于梦中爬了起来,环上葛牙妹的肚子,迷迷糊糊道:“娘,两个弟弟怕是要出来了,快叫康山正请郎中吧。”
因为葛牙妹的胎身要瞒,便请郎中,稳婆,也是康维桢远远儿的从秦州府请来的,这时候再去请,至少得一天的功夫才能来。
要说也是险,大雪连天的,听了这话,康维桢立刻亲自出门,骑着马冒着风雪,到秦州府去找郎中。
到了次日下午,康维桢才把稳婆和郎中带来,稳婆甫一进门,葛牙妹已经发动了。
大约也是念堂压床压的好,一前一后,两个大胖小子,用产婆的话说,前头一个还好,后面这个有些憋着了,若非葛牙妹前面生过两个,后一个是险难保住的。
锦棠冒着清晨的雪赶到康家的时候,两个襁褓,里头两个眼睛明碌碌,圆亮亮的大胖小子,软嫩的跟用糯米捏成的似的。
两辈子,锦棠最爱的就是孩子,她自己无福,一回回吃着药汤子,坐着空月子,将俩孩子一左一右抱到怀中,瞧葛牙妹那欢喜的样儿,也是喜的什么一样。
想想上辈子提篮里盖着白布的女儿,又难过的恨不能嚎啕大哭上一场。
从康家出来,又是漫天弥漫的大雪。
锦棠想起去年的这时候,自己还在为了五千两的印子钱而苦苦挣扎,还在为了娘不必死在酒肆门外而抗争,这辈子,总算好多了。
只是,站在酒肆门外,想起上辈子漫天风雪之中,掀开提篮上的白布,满身麝香的那个孩子,她依旧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甫一进门,在守店的葛大顺也是喜孜孜的走了过来,搓着手道:“生了,真还是双胎儿子?”
锦棠笑着,狠狠点头
葛大顺冲了杯炒米茶给锦棠,在崭新油亮的木地板上跺着脚:“苦尽甘来啊,你娘可真真儿的苦尽甘来,想她当年在葛家庄的河丸里玩泥巴的时候,谁又能想得到,她会有嫁进大户人家,做少奶奶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