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施良芝见两人客气寒暄个没完,连忙一击惊堂木,将两位身份尊贵无比的藩王的对话打断,说道:“奉旨,有话要问郑荣。”
幽燕王郑荣听施良芝直呼其名而不用尊称,一股无名火登时燃气,怒视他道:“施大人,记得数年之前,你还在本王面前为皇长子游说,又曾为此诘难过杨元芷杨老丞相,没想到短短数年之间,你就成了当今皇上身边的忠良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那施大人真可称得上是一代俊杰了。又道是通机变者为英豪,那施大人也可算是一方英豪了。”
郑荣正话反说,将堂堂礼部尚书施良芝揶揄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在也把持不住体面,又一拍惊堂木,一张本来书生气十足的脸扭曲得面目狰狞,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郑荣!你不要再这里摆藩王的架子,这刑部大牢之中除了判官狱卒,便只有钦犯而已。来人哪!按太祖祖制,先打五十杀威棒!”
站在郑荣身边的四个狱卒虽然听令,却都面面相觑地没敢轻易动手。
施良芝见状,更加愤怒,拿起惊堂木正要第三次往桌上拍去,坐在几案正中的河洛王郑华却说道:“施大人小心,这玩意儿是木头做的,不是生铁铸的,小心被你拍碎了。皇上叫施大人来是来问我二哥话的,不是来作践他的。我二哥眼下尚未定罪,也没有被夺去王爵,施大人这样轻加重刑,恐怕不太恰当吧?”
施良芝听河洛王郑华的语气极为生冷,又想起这天下毕竟还是他郑家的天下,若是哪天这在座的两位藩王翻过手来,自己立时就是万劫不复之地,确实是不可得罪得过分了。他想清楚了这点,于是清了清嗓子,自己给自己搬来台阶,道:“既然河洛王爷求情,那便先记下这顿杀威棒。奉旨问郑荣:有言官弹劾你在幽燕道拥兵自重,可有此事?”
郑荣早就想到有此一问,不假思索地答道:“本王十几岁就上阵杀敌,在先帝神宗皇帝年间便每每领军出征,虽不敢称屡战屡胜,却也立了不少战功,颇受先帝及大行皇帝的褒扬,军权也越来越重。施大人说我拥兵自重,难道是说先帝养虎遗患,还是在说大行皇帝没有知人之明?”他见施良芝被自己说得一时语塞,便又道,“至于本王镇守幽燕道之事,先帝和大行皇帝都有圣旨,施大人若是信不过本王的话,自可去大内调取档案来看。而幽燕道现在有军兵共十二万三千五百八十二人,这是兵部的定数,施大人若是有空可去兵部调查,也可受累亲赴幽燕逐一核对人员数目,何须在此同本王核实?”
郑荣说得有理有据,施良芝只好继续问道:“那今年上半年,你奉旨派兵南下河南平叛,违背户部宪令,擅自迁移邪教乱民二十余万至幽燕道可是有的?此举又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郑荣也早已同钟离匡商量好了对策,略加沉思道:“记得大行皇帝五年,兵部曾经上奏询问幽燕道兵权是由兵部统一提点,还是由幽燕王府掌握。当时大行皇帝明诏指出幽燕道全军均由幽燕王府指挥,与兵部并无直接隶属关系。因此奉大行皇帝旨意,我幽燕大军包括处置俘虏在内的一切行动,都无须听从兵部意见,又更何况是户部?”
施良芝也算是心思细密之人,抓住郑荣话语中的一个破绽,道:“现在说的并非军事,而是移民实边的政务,你不要混淆视听。”
郑荣听了,鼻孔中发出“哼”的轻蔑笑声,继续说道:“本王说的也是军事。本王自接到朝廷旨意之后,为免邪教叛乱弥漫全国,不断催动大军力求速战速决,大小三十余仗,终于将邪教叛乱扑灭在河南道中。然而欲速则必有所不达,俘虏的乱民之中尚且藏匿有不少邪教骨干,急需被甄别出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然而河南道经过邪教叛乱,已是一片狼藉,全道都找不出半颗能够养活这些乱民的粮食来。本王考虑到若要从幽燕道跨黄河千里转运粮草不免空耗人力,因此便将这些乱民带回幽燕,又为防止混在其中的邪教信徒作乱,故而特意将其安排在极北苦寒之地。此项甄别工作眼下尚在进行过程当中,施大人若有意,自可亲赴幽燕实地探查,便知本王说话没有半字虚假。”
这件事情的详情秋仪之是知道的,原本明摆了是违抗朝廷旨意的事,竟然被义父从职权统属关系的角度从鸡蛋里硬挑出骨头来,居然将事情解释得天衣无缝。听到最后,秋仪之不禁万分佩服起来,嘴角上扬起微笑,忽又想到现在义父尚身陷囹圄之中,连忙收起笑容,继续竖起耳朵细听。
又听施良芝换个问题继续问道:“那你纵容几个儿子,仗着幽燕王府的势力,任意欺凌朝廷官员,此事可是有的?”
这也是原先朝廷官员弹劾他的罪名之一,更有好事者洋洋洒洒罗列了十几二十条事例。这种事情在郑氏皇室之中原来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若放在平时,就是有人告郑荣几个儿子谋反也是不打紧的,可眼下正是对头罗织罪名的当口,却不可等闲处之。
只见郑荣定定神,缓缓解释道:“记得上月,本王曾向大行皇帝和礼部上奏,请求晋封我三个儿子为侯爵。当时圣旨和礼部的回文很快就下来了,其中也对我三个儿子也不乏溢美之词,并没有提到什么欺凌百官之事。恰巧施大人正是礼部的主官,本王就要问了,到底是大行皇帝错了?还是礼部错了?还是那些风闻言事的微末小吏错了?”
郑荣一连几个“错了”问得施良芝额头上伸出一层汗来,却又问道:“你是不是还认了个义子?据说也不是什么安分之人。”
郑荣听了,偷偷瞟了站在郑华身后的秋仪之一眼,心中已有了主意,道:“怎么?朝廷有明令藩王不能认义子吗?我大汉太祖皇帝膝下八位皇子,各个都是能征惯战之人,号称‘八大金刚’,为建立大汉基业立下不世之功。其中便有三位不是太祖亲身儿子而是螟蛉下的,功成之后都有封赏。难道施大人对我太祖皇帝也有所苛责吗?”
“这……这……”施良芝听郑荣搬出太祖皇帝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却听郑荣继续说道:“至于本王那义子的亲生父亲,对本王曾有救命之恩,本王见他孤苦伶仃这才收在王府之中日夜教导,以求其光大门楣,成为国家栋梁之才。此子久于民间,或许有些顽劣难驯,但内心忠敬诚信远非寻常人等可以比拟。若是此子做出什么违背法度之事来,施大人自可将他传来于此处本王对质,若真有其事,也不劳国家律法无情,本王自当手刃此贼。”
秋仪之听到这里,身上冒出一阵冷汗,然而转念一想,心中却又明白:自己在施良芝的眼前都没被认出身份,自然也就没有暴露行踪的可能性,又谈何当面对质?因而此话虽是一步险棋,其实却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施良芝听郑荣这样解释,也知道眼下这是件查无实据的事情,便换个问题又问道:“那不少官员弹劾你南下围剿天尊教时候,故意拖延进兵,有养寇自肥之嫌,可是有的?”
“是那些官员弹劾我的?施大人不妨叫他们统统出来!”郑荣忿然道,“我幽燕大军进入河南道以来,不过一月功夫,就已击溃邪教主力,又施用巧记夺下毓璜顶总坛。本王领军作战已过二十年,异地观之,此战除了没有拿获邪教教主外,可谓完胜!然而我大军南下之前,这邪教乱军却已席卷河南,并隐隐然有蔓延之势。那就要请问施大人了,到底是本王养寇自肥,还是河南全道文武官员玩忽职守、引狼入室?”
施良芝原也知道这些弹劾奏章中的题目,大多子虚乌有,十条里面或许只有一条查有实据,往往也添油加醋。因此他固然不指望这弹劾条目全部兑现,只求这位公忠体国、清廉无私、文才武略在大汉朝野、甚至番邦属国都遐迩闻名的幽燕王爷能够认下一条两条,也好让自己向上面交差。可是没想到郑荣其中半条罪状都没承认,反而将话说得刁钻刻薄,却又无懈可击。
这让施良芝不禁恼羞成怒起来,干脆连仅存的一点斯文都不要了,一拍惊堂木,起身骂道:“郑荣!你巧言令色!本官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否则三刑五典之下后悔可就晚了!”
幽燕王听施良芝又复直呼其名,心中更加愤怒,也起身直指这位礼部尚书,骂道:“施尚书,施大人!奉旨问话三人之中,论官爵是我三弟河洛王爷最高,论刑名律典是刑部尚书宇文大人最熟,原本就没你说话的地方!可方才两位大人都没有说话,偏偏是你在这里喋喋不休、喧宾夺主,到底意欲何为?”
郑荣也不待施良芝反驳,又继续骂道:“本王知道眼下是新君临朝,施大人迫不及待想要表现忠心,然而这读书人的斯文体面你也不顾了吗?圣人说的操行气节你也都不要了吗?本王居然不知你当年科考的座师是谁,竟然取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之徒,在此作仗马之鸣!”
施良芝状元出身,当年科场拔得头筹乃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事,居然在此被幽燕王郑荣说得一文不值,已是被气得混了头脑,连拍惊堂木道:“快快快!快给本官打他一百大棍!”
见两边衙役没有反应,施良芝竟然亲自走出几案,夺过衙役手中的水火棍,劈头就要朝郑荣头上打去。
然而礼部尚书施良芝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幽燕王郑荣却是文武双全的带兵王爷,要比文采或许各有短长,可论起武艺来却是天壤之别。只见郑荣不慌不忙,偏头躲过施良芝软绵绵的一棍,伸手就在他胸口一推,一下将他推倒在地上。
牢房之中被他二人这么一闹,空气仿佛凝固了般的尴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