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被关在牢笼里的秋仪之却无缘感受这样的盛况,不过他也并不感到孤寂和凄冷。前几日钟离匡探监时候,给他带来的种种消息,足以让他心潮起伏好一阵子的了——
皇帝龙体危在旦夕,万一哪天驾崩了,这棵参天大树一旦倒下,那附着在他身上的枝叶、苔藓、昆虫甚至包括腐烂的疮疤,究竟何去何从?
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棵大树倒下之后,必然就又有一棵大树要在他的躯体之上生长起来。这位英武聪睿的皇帝,日益衰弱无力的手指,将会把决定天下万民福祉的皇位指让给何人呢?大皇子郑鑫、二皇子郑森、三皇子郑淼,这三位皇子都不是庸碌之辈,其中又是哪位幸运儿,能够得到他们至高无上的父亲的垂青呢?
当今皇上是个既有知人之明、又有自知之明的英明皇帝。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必然会为接任的子孙整理下一个——至少老皇帝自己本人是这样认为的?——铁桶一般的江山。然而既是“整理”,那便又有“理”,又要“整”,不知是哪个、或是哪群倒霉蛋,会在这个“整”的过程当中丢官罢职、身败名裂?
皇上殡天之后,继位的新君面对这样偌大一个花花江山,会采取怎样的政策?还会不会将秋仪之和戴鸾翔分别派在幽燕和岭南,替朝廷驻守这两处要害?老皇帝心心念念的“新政”措施,又会不会在新君手里继续推行下去?
这一连串问题,夹杂着对温灵娇、对忆然郡主以及对他那传闻当中儿子的思念,如同掺和了稻草的浆糊一般,让秋仪之原本灵活多智的整个大脑,全都壅塞成一团。也让这个大脑的主人——秋仪之寝食难安,原本在监狱之中养胖了的身体,又极速消瘦了下去。
大凡落难在监狱之中的囚徒,不过分为以下几种:
一种是宣判之前扣押在牢狱之中的。这些人案情未明、刑法未定,不由心怀忐忑、寝食不安。若是所犯案件略微重大些,或是出于各种原因不肯招认,那便免不了“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的刑法,无论身心都会遭道莫大的摧残。
一种是已然判了罪的,或是流放、或是罢官、又或是杀头凌迟。这些人前途已定,最是坦然。特别是被判了极刑的死囚,牢头们为了避免被他们的冤魂纠缠,往往伺候得极为妥帖。有不少出身贫苦地方的死囚,正是在监牢之中,才吃上了今生今世最好的饭食。
另有一种,乃是被判了监禁之刑,在监狱之中便是服刑受罚。这些人因必须在监狱之中就住,知道得罪牢头狱卒,必然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因而对牢头狱卒最为巴结,往往还会叫外头的家人捎带些钱财来贿赂看管他们的这些活阎罗们,以免被他们欺负陷害。
还有一种人,则是因为各种原因,被遗忘在了牢房之内。这些人前途晦暗不明,最是可怜,有的甚至连自己的饭都无人准备,只能在牢房之中捡拾那些原本就粗陋不堪的剩饭剩菜用以果腹。
秋仪之便好似这最后一种人,没人用刑、没人提审、也没人释放;既没人说他有罪、也没人说他没罪;既没有外人能够进来探监、自己当然也就无法离开这块弹丸死地。
这样的际遇,看上去就真的好想是被世间遗忘了一样,若是寻常人等遇到这样的情况,非忧惧失常、大病一场不可,甚至会因此而一命呜呼。
秋仪之虽然满口都是要退隐山林、躬耕为乐,事到如今却是满脑子的天下兴亡、社稷前途、国家安危,哪里还有什么空闲为自己的荣辱成败计较?
就这样,秋仪之一直被关押了有小半个月,皇帝既没有召见、也没有旨意释放,他原本紧绷着的心,也终于在时间的流逝之下,渐渐放松起来。
秋仪之从隔三差五同监牢之外的林叔寒通信当中,知道岭南王府的叛军,已被朝廷彻底剿灭,只是朝廷尚未做好接收岭南一切军政要务的准备,因此才暂时在江南道按兵不动,没有立即大举南下。
负责围歼郑谕和岭南军残余的皇长子郑鑫、皇次子郑森也受诏回到金陵、来到皇帝驾前,至于他们手里的军队——郑森从幽燕道带下来的精锐骑兵因是皇帝的老底子军队,可以随同护卫;而郑鑫新招募的西北兵士则全都就近驻扎,不能带回金陵。
与此同时,皇帝又发了一道圣旨,将在京城闲居的前将军戴鸾翔召到金陵,明面上是要请他协助整编并逐步解散岭南王府降军,实际上是已做好了让他领军抚镇岭南道的打算。
至于在京城洛阳监国的皇三子郑淼,皇帝则是放手让他施行政务,除了偶尔评点插手之外,便绝不多加干预,往往还在圣旨之中有只言片语的赞许之辞。
这无数条消息,便好似拴着一根银针的无数条细线,从无数方向上传来的无数消息,最终都只汇集到细小的针尖指点的方向——正如宰相钟离匡所言,皇帝郑荣是在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准备,而皇位的继承人,则是越来越明显地指向了皇三子郑淼。
郑淼是三个皇子之中同秋仪之关系最好的,性格又是刚柔相济,他若登极当了皇帝,那秋仪之实现自己退隐田园的最终心愿的机会便也会大大增加。
一想到这里,秋仪之便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兴奋。以至于他好几次隐约梦见自己同温灵娇,在山明水秀的田园之中耕读吟唱;又有好几次恍惚梦见自己同忆然郡主,跨着骏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奔驰欢笑,身后跟着的却是面目尚有些模糊的自己的儿子。
每当这个时候,秋仪之都能在睡梦之中笑出声来。
可眨眼之后,他便又陷入了苦闷和沉思——毕竟郑淼是三兄弟里最年轻的,又不是嫡长子,在礼法上有些亏欠,皇位一开始未必就能做稳了,到时候非要自己出力扶持一把,自己也是难以拒绝的。
“也好,三哥也不是笨人,又有钟离师傅在旁扶助,只要自己出面替郑淼将细枝末节之事略微料理一下也就可以了。这样,长最多不过两三年,短则只要一年半载功夫,待朝局稳定之后,便能安心隐退江湖了。”
怀着这样的如意算盘,秋仪之又在金陵牢房之中住了有小半个月。
这十来天里头,秋仪之抱定了先在牢里头休养一下心性的主意,照旧每天吃饭睡觉、打拳看书。只是钟离匡再也没有过来探过监、皇帝也没有向他下达任何旨意。
江南的天气,一过春天便日渐转热,在密不透风的牢房之中,便更是热得难以忍受。负责看管秋仪之的牢头,多少知道这位不同寻常的犯人的身份,又收了贿赂,因此每天都向秋仪之送来冰湃过的瓜果,让他用来消暑。
饶是如此,秋仪之依旧热得浑身大汗不已,坐立不安。
正在秋仪之手拿着一把面盆大小的蒲扇,往自己肚皮上猛扇之时,忽听牢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打开,带来一股凉气。
秋仪之正在衣冠不整之时,这股凉气吹拂在他裸|露的皮肤之上,竟让他打了个寒颤,赶紧将松开的衣袍拢了拢紧,再抬眼望去,却见两人身着劲装一前一后站在门口,身形似乎甚是熟悉。
牢房之内光线甚是昏暗,秋仪之尚在辨认这两人身份之际,却听前头之人说道:“公子,不好了,出事了,你赶紧走吧!”
这声音传到秋仪之耳朵当中,顿时令他精神为之一振,语气中带着无比的惊喜说道:“灵娇……你……你怎么来了?”说着,已是光着一双脚从床铺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温灵娇面前,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温灵娇似乎身上有极紧要的事情,一把将秋仪之推开,又重复道:“公子,不好了,出事了,赶紧跟我出去,否则就大事不妙了。”
秋仪之是个好奇心强又不愿听人摆布的人,当然要询问原因:“你慢些说,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了?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温灵娇急得一对柳叶眉紧紧缩成一团,立即解释道:“你大哥,就是那个郑鑫,要造反作乱了。他必然要过来杀你,我现在是和霁明硬闯进来的,你还不快跟我走!”
秋仪之听了一愣,头一歪,果然看见尉迟霁明护在温灵娇身后,满脸都是紧张的神情,衣服上也是颇有几分血迹。
这温灵娇乃是秋仪之的红颜知己,她的话,秋仪之没有理由不相信,可“郑鑫造反”这么大的消息,还是让他一时难以接受,依旧带着几分怀疑确认道:“这怎么可能?大哥是皇上的亲儿子,他造的什么反?就算他造反了,我一个囚徒,又要过来杀我做什么?”
温灵娇已是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来不及同你细说。只告诉你,我哥哥现在就在郑鑫那里,是他挑唆着郑鑫造反的。这消息,也是偷听来的,我过来救你,我哥哥都还不知道。你就别问了,快跟我走吧!”
秋仪之听到这样的消息,已是懵了:天尊教主温鸿辉,素来是个兴风作浪的人物,岭南王起事失败之后,他寻找门路投靠皇长子郑鑫,撺掇郑鑫作乱,并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而这样的消息,由温鸿辉的亲妹妹、天尊教圣女温灵娇带来,无疑是更大程度上提高了消息的可信度。
秋仪之心思虽然清明,却依然没法接受这样剧烈的局势变化,狠狠咬了咬牙说道:“就算是温鸿辉劝说大哥造反,大哥也未必就会听他的。哪怕是真的造反了,就在这金陵城中,还有皇上、宰相坐镇,他掀不起多大浪来的。我手上现在没有一兵一卒,就是出去,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反而引火烧身,还是先待在这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