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几句话,仿佛钢刀一般,一根根插在秋仪之的心上,他跟着钟离匡读过多少史书,当然知道历朝历代的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手下文武官员结党营私。
秋仪之之前几日宴请的人之中,有镇守一方的将军、有威震四海的船主、有朝野闻名的名士、有身经百战的猛将、有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还有富甲天下的大商人,这样一群人聚集在自己身边,也难怪皇帝会疑心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额头的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流淌,膝盖再也没法支撑住自己的体重,立即跪倒在地,说道:“皇上,这些都是臣的老朋友了,一场大战下来大家许久未见,故而齐聚一堂,不过是叙叙往日友情罢了,绝没有谈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皇帝郑荣答道:“你是朕的心腹,朕若信不过你,也不知天下还有谁能相信。朕说这话,不过是想要提醒你一句,做事要小心谨慎,你是个显眼之人,一举一动,身边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看。那日酒宴之后,李胜捷又听了你的召唤,前去林叔寒的庄园里头做客,这件事情也是有的吧?”
秋仪之满以为林叔寒的“半松庄”内外,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商议什么事情,绝不会轻易泄露出去,却不料状似深居简出的皇帝,居然对此事了若指掌。
郑荣见秋仪之轻轻点头算是承认,便继续说道:“朕方才说了,你是朕放得下心的人,朕有这样的恩遇,你也不能辜负朕,是不是?”
这是一个没有悬念的问题,秋仪之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说道:“臣舍生忘死,难以报效皇上之恩。”
“朕也不要你要死要活地报答,就是之前问过你的,叫你去岭南道带兵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郑荣问道。
话赶话问道这里,秋仪之即便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是不能拒绝的了。
他刚要勉强答应下来,却听郑荣说道:“朕知道你不愿意去岭南道,朕也不愿逼迫你一定要去。朕同你钟离师傅商量过了,你若真不愿意去,可以调郑森去岭南,你替他去幽燕道。那边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也算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了。”
秋仪之听了一怔,刚要回答,郑荣却接着咄咄逼人地说道:“怎么?幽燕道你也不愿意去了?老幽燕王府至今还派人在那边看守维护,好歹也算是朕的龙兴之地。那边也容不下你了?”
秋仪之没想到郑荣说得这样无情,已是惶恐得满头大汗,将自己的脸狠狠贴在地上,说道:“皇上这样评价臣,叫臣今后何以自处?还请皇上随手指个去处,南方烟瘴之地也好、北边苦寒之所也罢,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臣都不敢有半点怨言。”
“哼!‘不敢有半点怨言’,就冲你这句话,便是罪衍难赦!”郑荣口气冷得仿佛千年寒冰,“你说不敢,那便是心里有过的意思。朕一番好心,你却心怀怨念,这本身就是一条大罪。”
秋仪之没想到郑荣居然会这样鸡蛋里头挑骨头地评价自己,惊恐得连谢罪的话都忘了说,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
却听郑荣又用硬得好似生铁的口气说道:“你现在大概你是认为朕在无端治罪,感慨‘伴君如伴虎’,怕朕这只大老虎,要一口把你吃了,对不对?哼!朕是龙,是真龙天子,可不是什么区区下山的猛虎。朕不是想吃你,而是想救你。”
这话秋仪之听得更加模糊了,自己好端端的,身边又有这么多足智多谋、武功高强、英勇善战的朋友——除了面前的皇帝之外——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加害自己,还需要从谁手里搭救出来?
不成想郑荣之后的一个问题,顿时将秋仪之心中的一切怀疑打消得一干二净,也同时将他扔到了深不见底的深院当中。
只听郑荣问道:“温灵娇是怎么一回事,你且同朕说说清楚。”
秋仪之满以为温灵娇同自己在一起的事情,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绝不会传到别人,特别是皇帝耳中,今日被皇上耳提面命地当面质询,整个头脑都已是全然懵了。
郑荣见原本伶牙俐齿的秋仪之,被自己这话问得哑口无言,暗暗哂笑了一声,又道:“怎么?你的红颜知己你都不记得了?要朕给你提个醒吗?”
“不,不,不用。”秋仪之连口说道,“这个温灵娇之前是同臣住在一起。只不过臣因这温灵娇乃是天尊教的圣女,唯恐她跟着教主温鸿辉再去作恶,因此才将她留在身边,防着她再作罪衍而已。”
这已经是秋仪之最避重就轻的说辞了,他这样的解释,当然没法在郑荣那边过关。
却听皇帝问道:“那朕问你,邪教教主温鸿辉身份暴露时候,你曾专门上奏到朕这里,道明事情原委。那怎么温灵娇这么大的事情,偏偏只字未提?你居心何在?”
秋仪之浑身上下的水分,都好似要化成汗水从脸上、身上、手脚上蒸腾出来,已在地上滴滴答答流成了一片。
秋仪之流了一地的汗,听郑荣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似在等待自己的回答,便说道:“臣没有旁的居心。只是这温灵娇本性并不邪恶,当年皇上蒙难之时,也曾出过力,记得皇上也有意保全她一条性命的。因此臣才……”
“巧言令色!”郑荣将秋仪之的话无情打断,“你既有意保全她,那你同朕多少次通信,这件事随笔就能提出来,朕怎么就从未见你提起过此事呢?分明是要瞒着朕!朕看你从小长大,这点伎俩岂能瞧不出来?然而你不知悔改,到了今时今日还在胡搅蛮缠,这便罪无可恕!”
温灵娇在秋仪之心里的地位,一点不比皇帝郑荣轻,依旧低着头说道:“温灵娇虽曾是邪教圣女,不过已决意脱离邪教。温鸿辉败露之时,温灵娇也明确表示要同其兄一刀两断。之前温鸿辉附逆岭南王郑贵,几乎将逼入绝境,多亏她能挺身而出,才救得臣一命。故而臣不愿将她的下落报予朝廷知晓。”
郑荣“哼”地冷笑一声:“照你这意思,是知道若是朕得知温灵娇的消息之后,必然会降罪发落于她,因此才故意隐瞒咯?”
秋仪之是心思灵敏之人,知道自己若是回答一个“是”字,便是犯了“欺君之罪”;若是回答一个“否”字,那自己之前的话便难以自圆其说,同样也是“欺君之罪”。
左右为难之下,秋仪之心中的傲气顿时升腾起来,梗着脖子说道:“是。臣秋仪之罪恶滔天,还请皇上降罪。”
郑荣莫论是登极称帝之后,就算是当幽燕王的时候,也从没听人这般当面顶撞自己,被秋仪之一个“是”字顶得一愣,竟不知如何对应。
却听沉默了许久的钟离匡说道:“秋仪之,这是同皇上说话的态度么?你是在恃功自持么?”
这话倒提醒了郑荣——这秋仪之功劳甚大,光是平定岭南王府叛乱的过程中,秋仪之便立下盖世之功,若是因温灵娇的事情,就将他发落惩戒了,未免落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恶名。
于是郑荣思考了一下说道:“念在你今天还算老实的份上,朕也不罚你。而且看你办事素来得力,功过相抵,功还大于过。且与朕去幽燕道戍守北疆,戴罪立功之后,朕另有提拔。”
秋仪之是一心想要退隐田园,今天被皇帝这样吓唬了一下,更觉得常伴君王左右,难免要落得个没下场,便答道:“臣不敢。臣罪滔天,即便皇上不愿惩罚,臣也无颜面立于庙堂之上。还请皇上革去臣一切职务,削职为民,以正纲常。”
郑荣冷笑了一下,答道:“你的心思朕会不知道?还不是忘不了温灵娇那个妖女,想寻机与她在民间厮守而已。朕若真的将你贬为贫民,岂不正遂了你的心愿。”
说着,郑荣亲自从屋墙边靠着的一只柜子里取出一只封装精美的匣子,打开匣子又从中拿出一封奏章,递到秋仪之面前:“喏,你好好读读。”
秋仪之接过奏章,捧在手上,仔仔细细阅读起来。
只见这黄缎一般细腻的纸张上,写了一笔极俊秀潇洒的蝇头小楷,当头就是一句:臣大汉忠顺王、渤海国王达利,敬祝圣天子陛下万寿无疆、国运昌隆!
原来这封奏章,乃是渤海国的达利可汗写给皇帝的。
这达利可汗是大汉东北部渤海国的一位枭雄,打仗是行家,却不通文墨,写不了这样的文章——这道奏章不出意料,是他收在帐下的谋士蔡文畴的手笔。
这蔡文畴也是一代名士,然而因为祖上因参与宪宗变法,变法失败之后遭到清算,不仅自己被贬官撤职,就连包括蔡文畴在内的子孙后代也不得科考出仕。蔡文畴身负大才而无以报国,机缘巧合之下被达利可汗笼络住,这才在极北之地常住下来。
蔡文畴虽然文采出众,可上奏皇帝的奏章这样的官样文章,却没他什么一展才华的空间,也就是就事论事按部就班地就事论事而已。不过其中也透漏出两个重要信息——一是突厥实力继续增长,同渤海国的纠纷冲突日胜一日,达利暗示朝廷应当派遣大军,同自己合兵一处,狠狠打击一下突厥人,才能保持北方的和平;二是达利也听说岭南王府叛乱事情,表示坚决同朝廷站在一边,宁可暂时放弃同突厥人争锋,也愿意派遣骑兵南下协同朝廷作战,平定叛乱。
这里头,第一件事情,秋仪之是知道的;第二件事情,他是头回听说,然而岭南王府的叛乱已然平定,便也不需要他南下助战了。
秋仪之一面看这份奏章,一面心里在盘算皇帝给他阅读的缘由,想来想去只觉得皇帝是想要他知道,现在北方情势一日甚过一日,只有派遣像自己这样的可靠能干之人,才能稳定住那边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