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九公寻到在僻静角落的秋仪之,立即又行了个礼,笑着一边寒暄一边走近,见是江南节度使刘庆也在,便也招呼道:“哟,公子说有故人,我还当谁,原来是刘将军啊!可惜这边不是衙门,也不是行辕,否则草民可非得要给将军行个大礼不可。”
何九公这话说得虽然客气,可话语之中却暗含了几分揶揄。刘庆正在愁苦之中,似乎没有听出来,秋仪之等心思灵敏之人心中却是了然,不由有些疑惑——商人做事,最讲究巴结官府,这个深谙商场、官场之道的何九公,今天说话这么刻薄倨傲,足可见人情炎凉了。
却听何九公又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现在正是午餐时辰,不知公子能否赏光,让老朽请你吃上一顿?”
秋仪之笑着答道:“九公这话说得不对。你来得可一点不巧,你瞧,刘节度不正请我吃饭呢么?你可来晚一步了,只能作陪、不能请客了。”
何九公咧嘴一笑,对刘庆说道:“刘将军,你老朽是个做生意的平民老百姓,寻常哪能请来秋公子?老朽今天脸皮厚一回,不如这顿饭我请了,待日后我再回请你如何?”
刘庆正在苦恼的时候,哪有心思同何九公挑礼,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何九公见了高兴,说道:“那可就是刘节度和秋公给我脸上贴金了。这边座位虽然雅致,可也太窄小了些,不如我们换张大些的桌子如何?”
秋仪之答道:“九公说得有理。可所谓店大欺客,这里‘园外楼’规矩多得很,怕是我们吃到一半,已不能临时给我们换座了吧?”
何九公满脸堆笑:“这里又没几个客人,满堂都是空位,换一个又能咋样?”说罢,便招呼道,“店小二何在?”
何九公这一声喊,不但把小心伺候着的店小二喊了过来,就连掌柜的也上得楼来,躬身侍应道:“九公叫小的过来有什么事?”
何九公道:“听说你这边规矩大,吃了一半换座位都不行,有这回事吗?”
掌柜的搓着手、含着笑说道:“有这么一说。客人吃了一半,忽又来了陪客,便想要换大的座位。或是好位置上的客人走了,别的客人要移过来。这些客官只开口说一句,我们就要忙忙碌碌好一阵子,店里人手少,便索性定了这规矩,不让客人换座了。”
何九公道:“方才这位公子还说你们是‘店大欺客’,果然不假。现在我要请这位公子吃饭,也不能换一换座位吗?”
掌柜的忙道:“别人不行,九公还不行吗?”
他低头想了想便道:“这几天生意渐好,倒是那边有个单间雅座空着,甚是宽敞,小的这就安排人过去另开一桌好了。”说着,掌柜便将秋仪之等四人,领到一间单间之内。
只见这件单间果然甚是宽敞,居中一张圆台足够十来个人落座,屋内布置得也颇为雅致,还特意备好了笔墨纸砚,专门供客人吃喝尽兴之后附庸风雅,留下几句墨宝的。
何九公看了满意,又问秋仪之道:“公子,你看此处还好吗?”
秋仪之点点头:“看来这处单间也是专请懂行之人布置的,甚好,就是这里了。”
九公点了点头,又对掌柜说道:“你好酒好菜只管上来,老朽是不会短了你的账的。”
“哪里,哪里……”掌柜一边惶恐地说道,一边转身退出了单间。
众人坐定,秋仪之对何九公说道:“方才我说‘店大欺客’四个字似乎还不全面,我看‘客大欺店’也是有的。周慈景大官人生意做得大,就连这‘园外楼’也必须马首是瞻,座位说换也就换了,这面子可谓大了。”
九公“哈哈”大笑了两声:“虽说是‘和气生财’,可开店做生意,为的究竟还都是一个‘财’字。不瞒公子说,这里的掌柜之所以对老朽这样客气,原因也没别的,只不过是这处买卖,已被我盘下来了……”
秋仪之听了一愣,忙惊道:“哟!九公好大手笔,这店是什么时候盘下来的?花了多少银子?”
何九公笑得满脸的皱纹都哆嗦起来:“盘下来的时候,还是岭南军围城时候呢!那时候兵荒马乱的,这处酒楼里又出过大案子,原来你的东家早就做不下去了,老朽拢共才花了三百两银子,连地皮一共一千两,也就拿下来了。”
一千两银子……要知道周慈景每个月海外贸易当中,给秋仪之的抽头就有五千两银子,这样的酒楼,按照当时的价钱,一下能买下无座,可谓卖得极贱的了。
秋仪之却问道:“九公说得对,那时候天下不太平、这里又刚见过血,一千两银子虽对周大官人而言是九牛一毛,不过也不是笔小钱,总也不能打了水漂了吧?”
何九公又笑道:“天下总要太平的。现在人心思定,料定岭南王爷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买下来一定不亏的。至于出过一两桩命案么……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放放鞭炮、施舍几顿给乞丐唱唱莲花落,也就消磨过去了。”
这两句话虽然说得通俗易懂,里头却有莫大的学问,而这一介商人的何九公的这点见识,怕是多少饱学鸿儒、两榜进士也未必能够参透。
却听何九公又道:“其实当时岭南王爷围城得紧,老朽当时是钱也闲着、人也闲着,正好找点事情来做做,不过偶然起兴而已,竟有缘能在此处做东请公子吃上一顿。本来嘛,这样大的仗,能够勉强留一条性命下来,就已是不易了,哪里还能想到这两个钱。”
秋仪之却道:“记得我等退出金陵城之后,便是郑谕这小子占了城池。九公,还有周慈景大人,乃是正正经经的皇商,郑谕怎么没为难你呢?”
何九公摇摇头,苦笑一声:“怎么没为难?郑谕为了筹措饷银,几次召集金陵城中的商人,要我们捐献钱粮。我们为买个太平,也大多出了些钱给郑谕。”想到这一节,何九公立即拱手道,“哦,正好,公子是皇上、宰相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若是皇上、宰相追究起来,公子可要替我等保奏两句,可别问个资助叛军的罪名啊!”
秋仪之眼珠一转,问道:“诸位给了郑谕多少?”
何九公“嘿嘿”一笑:“零零总总也有六七十万吧。”
“唷!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秋仪之半真半假地惊叫一声,“这就有些难办了,不知道是哪些商家给的,各自出了多少,九公这边有没有清单名册啊?”
何九公也是个人精,听了这话,忙道:“这种东西老朽这边怎么可能会有?大概郑谕那边有一份吧……”
秋仪之还在不依不挠:“九公年纪虽大,记性却好,想必还能记得大半,不如抽空默写出来,待明日我派专人来取如何?九公不要惶恐,这份名单不过是我等要做到心里有数,哪个有罪、哪个没罪,也好照此办理。”
何九公还要推辞,秋仪之却立即将话锋转开,对赵抚义说道:“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又同九公一道?”
赵抚义自己和全家的性命都捏在秋仪之手里,因此对这位“外甥”不敢摆出半分长辈的架子,忙拱了拱手答道:“是前几个月兵荒马乱的,周大官人那边的账还有点不清爽的地方,因此特意同九公算账的。我们见是午饭的时辰,算明白了,就干脆出来吃一顿,却不料在这边遇见仪之了……”
他这话说得倒也合情合理,秋仪之刚要询问这几个月一共结了多少银子,却听单间的门轻轻敲了几下,鱼贯而入男男女女好几个人,各自手端餐盘,不一会儿便将二三十样时令美味、山珍海馐摆了满满一桌子。
秋仪之见这么些好菜,自己无论如何也吃不完,忽然灵机一动,对刘庆说道:“刘节度,我能问你借两个兵,传几句话吗?”
刘庆枯坐了许久,听了这话,苦笑道:“我手下现在一个兵没有,正正经经一个光杆子将军……”
一旁的何九公却道:“老朽手下倒还有几个跑腿的,有什么话,老朽倒是可以替公子传的。”
“好!”秋仪之道,“不是什么大事。就请派两个人,一个去燕子矶码头,请少船主李胜捷;另一个去‘半松庄’,请林叔寒先生、赵成孝将军一同过来同饮,我等开怀畅饮一番如何?”
何九公笑道:“这几位都是人杰,肯过来让老朽请着吃一顿,那是老朽脸上有光,连带着我家周大官人一样光彩。老朽这就派人去请,我方才还以为是什么军国大事呢……”
秋仪之听何九公提到“军国大事”四个字,忽然觉得自己召集这么多要紧人过来,会不会犯了忌讳……可这念头在他脑海之中一闪即逝,心想: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故人,现在形势大定,乘机聚上一聚旁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还是何九公多张了个心眼,叫来“园外楼”的掌柜,让他传人过来的同时,还专门嘱咐道:“我这边要请贵人吃饭,你这就关闭酒楼,客人只许出、不许进,懂了吗?”
掌柜的立即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九公又道:“客人到齐总还要些时辰的,到时候菜都凉了。这些菜不能用了,你照这样子再做一席,预备着端上来。”
掌柜问道:“那现在这些菜呢?”
何九公老眼一抬,说道:“你是第一天开饭店么?这些事情还要我教?今年的新茶上来了吗?先沏四碗茶上来。”
掌柜被何九公教训了两句,赶忙招呼过店小二来,又亲自动手,风卷残云一般将这些菜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