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郑荣却道:“不忙,朕还有事要同尔等商量。三弟、钟离先生,你们也都随朕一起进殿吧。”说罢,他也不等三人答应,一转身便自顾自往“庶黎殿”款步而去。
被点了名的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也都跟了上去。
“庶黎殿”正中点了一个炭盆,将不大的议事房烤得暖暖哄哄。
皇帝郑荣就着最靠里的龙椅坐了,伸手端起面前一只茶碗,眉头一皱随即放下,高声呼喊道:“来人呐!有喘气的没有?”
一个太监战战兢兢闪了出来,就地跪下:“皇上有什么吩咐?”
“没眼力见的狗奴才,茶都凉了,也不知道换温的!还有这几位爱卿,全部赐座看茶。”郑荣教训道,“另取几份上好宫点过来,朕要同几位爱卿通宵议事。”
那太监答应一声,赶紧退下去准备了。
钟离匡却道:“皇上,记得您劳累了一整天了,若再通宵办事唯恐伤了龙体。况且皇上龙精虎猛,老臣这一把老骨头,可就未必能够支撑得下来了……”
却见郑荣方才冷峻得一丝不乱的神情,似乎是被“庶黎殿”内温暖的空气融化开了一般,紧绷着的嘴角扬起一道舒展的弧线,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钟离先生每日处理的公务比朕多了三倍有余,若是先生确实劳乏已极,朕自可派人送先生回去。我们商议的都是天下大事,就怕先生走了之后却要不放心呢!”
这几句话带了明显的戏谑口气,反倒将钟离匡的嘴堵了个严实。
正说话之间,只见方才出门去的那个太监已另外领了七八个大小太监,抬了桌椅板凳、捧了茶水点心,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用极快的速度布置好,便又退了出去。
郑荣满意地点了点头,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笑盈盈对站着的三人说道:“来,诸位都是朕的心腹,今日我等不拘礼节,大家秉烛夜谈,流传千古也算是一桩美谈。来来来,大家坐,大家坐。”
说着,郑荣自己先抽出桌边的一张椅子坐下,又极随意地分别捡起盘中的点心,捻着分给三人。
三人见状,便也只能坐下,双手捧着见过点心,放在嘴里小心地吃。
皇帝郑荣心情正好,给自己挑了一块点心,嚼了半块又就着茶水咽了下去,这才用带着喜悦的声音说道:“自打郑贵作乱以来,朕寝食不安,没吃过一顿安心饭。今日始得开怀,竟然方知这宫廷内的点心,也有这样好的味道。”说罢,便放声大笑。
河洛王郑华忙接口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上忧心国事,乃是臣等不尽职、不修德之故,还请圣上责罚。”
郑荣摆摆手:“无须如此,无须如此。朕方才说了,今日不讲什么虚礼,大家畅怀一聚罢了。”
一旁的钟离匡却道:“皇上,岭南王虽然就擒,然而岭南王府势力尚在,江南、云贵、巴蜀、岭南、湖广大部依旧在敌军手中,平叛大业尚未成功,还请圣上留意。”
郑荣知道钟离匡素来严刚冷峻,听他说的这几句话倒也不觉得扫兴,便点了点头,又扭头问秋仪之道:“仪之,如今统领岭南大军的,乃是郑贵的次子郑谕。听说你同他几番交手,不知其人虚实如何?”
秋仪之忙放下手中茶点,拱拱手道:“皇上,郑谕此人志大而才疏、负气而量小,同其父岭南王爷相比,好比沙尘之于日月,殊不可虑。”话说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太满,便转了转话锋道,“然而岭南王府兵力犹存,且所谓哀兵必胜,皇上须要小心郑谕狗急跳墙,反为其所伤啊!”
郑荣声色严肃地听秋仪之说完,忽然“噗嗤”一笑:“没想到两年不见,仪之说话也懂得圆融之道了。钟离先生,你也没想到吧?”
钟离匡答道:“仪之能够磨练心性,洗去年幼轻浮的毛病,这是极好的。可就唯恐因循世故,被磨去了棱角,那又反而得不偿失。”他说话时候面无表情,让别人都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郑荣又是一笑,说道:“既要圆融通达、又要脱颖而出,钟离先生是想把仪之教导成一代圣贤吧?仪之你可听好了,你师傅对你要求这样高,你将来可要步步小心了,当心他打你手板哦。”
秋仪之也知道郑荣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却怎么也都笑不出来,只好在座中略一作揖,说了句:“学生勉力为之。”便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郑荣又道:“仪之也无须紧张,不过是朕的戏言罢了。至于郑谕这小子,朕断然不会轻视。朕决意御驾亲征,犁庭扫穴,为朝廷社稷彻底除去岭南王府这一隐患!”
郑荣此话一出,在座三人都是一怔。
特别是宰相钟离匡,他日日同皇帝在一起讨论军事政务,却从未听皇帝说起过他有御驾亲征的想法,不免有些惊讶:“皇上,这御驾亲征之事关系甚大,不能草率决策,还请圣上三思。”
秋仪之也附和道:“皇上,郑谕已同困兽犹斗,挨不住圣上雷霆一击。圣上只要遣两至三员上将,各率天兵十万,从山陕、湖广、江南三路南下,郑谕区区螳臂,岂能抵挡?”
至于陪坐的河洛王郑华,因其不懂军事,只觉得皇帝御驾亲征的架势未免太大了,却不知从何处劝谏。
郑荣这边听两个得力干臣都反对自己御驾亲征的决断,不免有些失望,便说道:“朕自从登极大宝以来,日日为繁琐政务所牵绊,已是许久没有领军上阵了。朕方才不是问过仪之了吗?知道这郑谕好对付,才决意亲自领军南下的。朕这把老骨头,最近是越来越紧了,你们就不能让朕也疏散疏散么?”
郑荣这话说得风趣,惹得在座几人都是莞尔一笑。
却听郑荣又道:“亲征之事,朕主意已定。反正总要派人南下平叛的,朕亲自走一趟也是一样的。只要朕一切从简,少带些仪仗,也是消耗不了多少钱粮的,钟离先生,你说对不对?”
话已至此,钟离匡见皇帝亲自领军南下的决心已是十分坚定,知道已是无法劝谏,又想着郑荣自己本就是一员了不起的统帅,由他亲自领军讨伐逆贼,或许能起到别人意想不到的作用,说不定能将平叛的时间压缩到最短的限度,就能给全国更多休养生息的时间了……
于是钟离匡便也不再劝谏,却顺着郑荣的意思往下说道:“皇上既已决意亲征,那臣也只能勉力护驾。只是京城洛阳一时没了皇上镇守,许多事情还须要从长计议。比如:皇上此行携哪几位皇子从驾?哪几位皇子监国?哪些事务可由监国决断?哪些事务必须报送皇上?皇上亲率多少军队?多少军队随驾扈从?”
钟离匡一连提了十几个问题,听得秋仪之目瞪口呆——原来简简单单一句“御驾亲征”居然要做这样的准备。
郑荣却轻松地一笑,说道:“这些事情朕已想到了。此次亲征,由皇三子郑淼监国、长子郑鑫随军护驾、次子郑森任前锋,只从江南一路挺进,务求将岭南叛军一击而破。天下诸事,除了前军军务需由朕亲自决断之外,其余政务均可交由监国处置。包括前军后勤粮草供应,也由监国皇子一并处理……”
郑荣正滔滔不绝地说,秋仪之却已是浮想联翩了——
让郑淼坐镇洛阳监国,而命令两个兄长郑鑫、郑森随军行动,摆明了就是要让郑淼趁此机会锻炼统领全局的能力,以便让他将来做好接班登基的准备。而又不远千里,将远在山陕前线和幽燕防备突厥的长子郑鑫、次子郑森招到自己身边,则明显是信不过这二人,因此才以用兵之名,将他们调在自己眼前防止他们有非分之心。
从这一里一外的变化之中,不难看出,皇帝郑荣已是铁了心要将皇位传给郑淼了。
其实皇帝这三个儿子,郑鑫亦文亦武,处处不是庸懦之辈;郑森长于兵略而疏于政务,却也并非不能纳谏之人;郑淼则是宅心仁厚,有明君之相——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会是庸主昏君。
而其中郑淼又似乎最出色一些,加之秋仪之从小就同郑淼情义绵长,因此听到皇帝这样的安排,他于公于私心里都十分高兴,忍不住看了身边的钟离匡。
却见钟离匡的脸色好似凝固了一般,察觉不出半点心理变化,只一本正经地看着皇帝,听他将亲征事宜一件一件部署下来,遇到不明白、不清晰的地方,还不忘插嘴询问几句。
秋仪之见状,便也只能按捺下兴奋的心情,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听他不厌其烦地将亲征南下的事宜一桩桩、一件件掰着指头提纲挈领。
就这样,也不知心猿意马地听了多久,皇帝郑荣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结性地说道:“亲征大事大抵如此。岭南军虽大势已去,却也不能小觑,其中有些细务,还需几位爱卿多加参赞,如有雅言,朕必察纳。”
郑华、钟离匡及秋仪之三人听了,赶紧起身拱了拱手,齐声:“臣等领旨。”
却听河洛王郑华又接着说道:“已是黎明时分了,也多亏了皇兄当年也是领军打仗的将领,打熬得一身好筋骨。臣弟是个闲散之人,虽比皇上年轻了两岁,现在倒先撑不住了。不如皇上就赐臣弟先回去休息,皇兄也好养精蓄锐,不知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你拿主意呢!”
秋仪之听着,瞟了郑华一眼,心中不由十分佩服——不愧是读书人,分明是劝谏皇上节劳,却也拐弯抹角,这样说话的本事,自己可远不及他。
郑荣当然也听出了这位弟弟的话中涵义,笑着点点头,说道:“这样也好。不过贤弟这些日子可要好好休息一番,朕御驾亲征,可是要带着贤弟一起去江南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