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荣接过信,缓缓拆封,展纸一阅,不禁大惊失色。原来信纸上的寥寥数言,居然是当今皇上亲笔书写,落款的印章也非传国玉玺,而是当今圣上还在当太子时的私印;再回看信封,果然是宫中专用的明黄色纸张精心装裱的。
钟离匡似乎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毫不避讳,问道:“是皇上给王爷带话了吗?”
“先生猜得不错……”郑荣将不过百余字的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道,“皇上是要召本王往京城觐见,说是有要事相商。这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自可下一道圣旨,却又何必私下写信来呢?”
钟离匡捻了捻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说道:“恕臣狂悖,近闻皇上笃信方士,服了不少金丹红丸,然而圣体愈加不济,恐怕难保万全。而今朝中皇长子与皇次子之间的矛盾已是路人皆知,公卿大臣、羽林将军等也都各自依附,势同水火。皇上之心,惟恐成为桓公第二啊!”钟离匡咽下一口口水,接着说道,“臣窃以为,皇上之召王爷,不过议论废立之事而已。若皇上心意不定,必会向王爷咨询;若皇上心意已决,亦会请王爷全力辅佐新君。”
“这个……先生之言正与本王暗合。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复皇上,不知先生有何高见?”郑荣紧锁眉头,吸着冷气说道。
钟离匡略微沉吟,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废立储君,虽是国家大事,却也算是皇家私事,我等外人怎好多嘴?若是依鄙人愚见,王爷戍守北疆,身负国家安危十年,如今羽翼丰满,足以自保。因此,无论登极新君为何人,只要王爷收敛锋芒,拥兵自重,便能保得富贵无虞。”
一番话说得郑王爷不住地点头,仔细回味了一番道:“先生所言甚是,本王记下了。不过既然是圣上的旨意,我等自然不能耽搁,宜速启程为好。”说着,吩咐左右道,“快请崔﹑韦两位将军。”
崔楠﹑韦护两位将军均是郑荣一手从军中拣拔而来,经过十余年的征战已是郑荣麾下两员一等一的干将。崔楠授征北将军,出身将门世家,沉默寡言,却身材矮小,弓马拙劣,用兵倒以攻击犀利而闻名。韦护拜授征东将军,举于行伍之中,心直口快,身材魁梧,武艺精湛,以防守稳固而见称。凭着这两位将军攻防兼备的组合,幽燕王才能在突厥猖狂的塞北屹立不倒。
两位将军领命来见王爷,刚听完事情本末,韦将军拍着胸脯就说:“王爷尽管放心,此地有末将守护,突厥人若想踏入幽燕半步,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郑荣听了点点头,赞赏道:“幽燕有韦将军当然是万无一失了。”说着,又扭头看着崔楠,说道,“不过还请韦将军协同办理。”
崔楠不发一言,神情严肃地点头承诺。
郑荣见了,这才露出微笑,道:“那么本王明日便赴京面圣,请崔韦两位将军留守幽燕防备突厥,钟离先生随本王南下进京。”
幽燕王郑荣不事铺张,但身为一方藩王的排场还是不能少的。在旌旗华盖的簇拥之下,骑着高头白马,点起五百精干卫士,便从幽燕王府出发了。出行之时正值巳时,恰是宵禁结束,百姓外出﹑商户迎客之时。按律,王爷出行必须清扫街道,百姓回避,郑荣不愿骚扰百姓,避开繁华大街,专挑僻静小道而行。不料刚出南门,便见无数百姓担酒奉食在城门口送行。郑荣不受,没想到百姓竟不让仪仗通过。郑荣见状,只好命令王府主簿将百姓奉献的酒食收下并一一登记在册,事后用王府私银付清。
郑荣一行五百余人自幽燕首府广阳城南门出发,一路向西,进入河套之后再乘船沿河而下,一路下来倒也轻松。顺流漂了不到半个月,一座金碧辉煌的巨城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便是大汉国都洛阳。
洛阳处天下之中,东西有潼关、大散关二关庇护,水系纵横又有漕运之利,得海内财货贡献;又经千年经营,不仅城市占地广大,且形制完善,正是大汉两百年王气汇聚之地。
洛阳东阳门乃是十二门之首,建筑高大精致,尤其是门首两条巨龙金光灿灿,尽显皇家气派。龙首两颗宝石反射着阳光,放出熠熠光辉,直晃得郑王爷睁不开眼。郑荣微微闭眼,刹那间无数复杂的表情掠过面庞,长舒一口气,对身边的军师钟离匡慨叹道:“本王自而立之年离京,至今已有十五载,真是物是人非,岁月蹉跎啊!”
钟离匡却从嘴边挤出一句:“出城未必是祸,进城未必是福,还望王爷小心。”
郑荣听了无趣,便示意队伍前行。走了没几步,早有朝廷官员在路上迎候。郑荣既是皇族嫡系,又是兵马元帅,还是封疆大吏,自然高于百官,骑在马上不动。那位官员十分识相,走到郑荣马前,深深作揖道:“下官施良芝,现任礼部尚书,奉旨在此恭迎王爷。”
郑荣一听,稍稍吃惊——本来迎送外藩,礼部往往派一侍中便可,自己地位崇高,遣一侍郎便也足够了,而此番迎接自己的居然是主管礼部的尚书大人,足见当今皇上对自己的恩眷之深了。经这么一想,郑荣连忙滚落马鞍,回礼道:“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介外藩,怎劳尚书大人亲自迎接。”这才举目平视眼前这位尚书大人,见他不过三十多岁,做到礼部尚书的位置实在算是极为难得的了。
“王爷力拒突厥十余年,天下皆知,下官前来迎送已是不胜荣幸了。更何况是圣上下旨,下官岂敢违抗?”一番寒暄之后,施尚书终于转入正题,道,“倒是下官这里有一道圣旨,还需王爷拜领。”
郑荣点点头说道:“那就有劳尚书大人了。”
施良芝请过圣旨,刚要展开宣读,却见眼前的幽燕王直挺挺地站在跟前,没有丝毫下跪的意思,不禁有些疑惑,还当是自己说得不清楚,擎着手中的圣旨,重复了一遍:“圣旨在此,幽燕王为何不拜?”
“这个……非是本王对皇上不敬,乃是圣上赐本王见皇不拜,有圣旨在前,本王不敢有所忤逆。”郑荣解释了一番。
施良芝还是不依不饶,特地问了身边几个年老的官员,确定确有此事后才重又打开圣旨宣读了起来。圣旨的内容毫无新意,不过是安慰郑荣一路旅途辛劳,并赐其紫禁城骑马云云。念毕圣旨,施良芝却又趁机对郑荣耳语了一句:“圣上思念王爷心切,特让下官即刻领王爷入宫面圣。”
郑荣心有顾忌,悄悄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钟离匡,见他微微点头,这才稍稍有点放心,对礼部尚书道:“那就有劳尚书大人带路了。”
虽说得了圣旨以后,郑荣自可以大摇大摆地骑马进城,然而转念一想此来洛阳凶吉未卜,还是小心为妙,便对施良芝说道:“自本王接到圣旨,日夜兼程赶赴洛阳而不敢有半刻耽搁,终于未曾误了时辰。惜本王离开洛阳已有十多年,京畿文物十分怀念,因此愿同尚书大人一同步行进宫,也好饱览洛阳风貌。”
施良芝盘算着心中有话要说,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郑荣也就挽着马缰,同礼部尚书并排向皇宫走去。随从队伍也摆开王爷仪仗,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身后。
洛阳格制对称,皇城正在中轴线上,而这条中轴线便是连接东西两门的皇道大街。藩王进京,朝廷早有准备,事先已清扫大街,排斥闲杂人等,专等幽燕王来。郑荣年少之时,最喜微服私访,游玩街肆,打探民情,见此番阵状深感无趣,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便同身边的施良芝攀谈起朝中情况来。几番交谈下来,郑荣发觉这短短十余年间,朝中元老大多不在,唯有三朝重臣杨元芷尚任丞相一职,不禁感慨万千,问道:“不知杨丞相玉体安泰否?”
“杨元老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只是颇有些不识时务罢了。”
施良芝的话颇有几分不知深浅,让幽燕王郑荣有些不满,冷冷吐出四个字:“何以见得?”
“当今皇长子天资聪颖﹑宅心仁厚,且为人谦虚谨慎,与百官和睦,诚可付之以社稷江山也……”施良芝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皇长子的好处来,尽是些官员病重皇长子携太医探访﹑官员亲属枉法被查皇长子出面担保﹑春秋祭祀为百官讨赏之类收买人心的事迹。施尚书从街头讲到街尾,终于补上一句:“杨丞相明哲保身,同皇长子若即若离,实有骑墙之嫌。”
郑荣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讲完,这才说道:“杨元老乃两朝宰相﹑三朝老臣,劳苦功高,且位居百官之首,若有意见建议自可当面陈述。而施大人今在外藩面前议论朝廷支柱,岂不失了朝廷礼制?何况宫中府中,内外有别,六部官员结交皇子本就是朝中大忌。杨丞相老成谋国,独善其身,尔等不仅不能有所感悟,反而私下毁谤,又是何居心?本王乃一介外藩,本不该干预朝中政务,然见尚书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不忍见汝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因此多说了几句,还要大人三思为妙。”
郑荣话中涵义极重,语气又极为生硬,把年轻的尚书大人震得哑口无言,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幸好一行人已到宫门,施良芝连忙趁机道别:“宫门已到,下官就此同王爷别过了。”说罢顾不得挑礼,便径直退走了。
施大人尚未走远,宫中就有人来接。郑荣抬眼望去,却是太监总管王忠海。王忠海在先帝时,就已是侍读太监,对自小在宫中长大的郑荣而言也算是熟人了。王忠海年过六十,看上去黑瘦干瘪,脚步倒还算轻健,小步快走到郑荣跟前,膝盖一软便拜道:“幽燕王别来无恙啊,嘿嘿嘿嘿,老奴在此迎候了。”
-------------------------------------------------------------------------------------
PS.洛阳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城市之一,有十一朝古都之称。但随着黄河流域生态环境的恶化以及中原政权失去河道地区缓冲之后,洛阳渐渐衰落,这时历史的趋势之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