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吴若非击掌笑道:“好啊!半松先生什么时候留过客人用饭?公子这面子说不定都大过几位王爷去了。既然这样,那我便亲自下厨,为诸位做几样粗陋小菜,算是助兴!”
秋仪之听了越发高兴,连客气几句都忘了,说道:“那我今日可真是要一饱口福了啊!”
林叔寒也是十分欣喜,出门便招呼下人道:“给我就在松树下设置筵席,动作要快!还有,把我前几年从贵州买来的几坛子美酒从土里刨出来,我要请贵客品尝!”
林叔寒手下的侍应人等手脚也算是麻利,不一会儿就摆了一张四方桌在那半棵松树底下,桌上碗筷酒杯也都一应俱全。
于是秋仪之笑道:“林先生这里外有美景宜人、中有美人相伴、下有侍从使唤,这哪里是隐士生活?分明是神仙过的日子嘛!要我说,我宁可用头上这顶乌纱帽跟林先生交换的,还怕先生不肯嘞!”
林叔寒却苦笑一声,答道:“大人看我这里过得清闲,其实烦心的事情不知有多少。我这也不过是聊以避世,掩人耳目而已。”
这话秋仪之却听不懂了,便问:“先生此话怎讲?”
林叔寒又叹口气说道:“我家本就是官宦世家,在金陵城,乃至江南道都是有些名气的。家父曾经做到礼部尚书官位,因劝谏先帝不要沉迷修道之事,被先帝爷就地罢职回乡,家父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要长吁短叹一番。”
“原来伯父居然是位老大人,在下真是失敬了。”秋仪之答道,“不过先帝驾崩,当朝皇上讨逆成功之后,即拨乱反正,求贤若渴。虽然现任礼部尚书施良芝大人,在新皇登极大典及恩科抡才大典之中立了不小功劳,一时难以撤换;然而伯父既然有直言忠谏的令名,那皇上想必也不会视而不见,再请几位在职的同年作保,那在朝廷中枢某个差事,继续为国效力,怕也是不难的。”
林叔寒却摇摇头道:“家父对仕途早已是心灰意冷,再不愿出仕为官的了。可却偏偏逼着我复习功课,要我去功名场上一试身手。可我是闲云野鹤惯了的人,一看见那群龌龊官员迎来送往、点头哈腰的样子就觉得恶心。因此去年的恩科考试,我也假装生病没有去。”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大人请看,这些侍应人等,其实都是家父安插在我这边的耳目。我装病的消息,就是他们给透露出去的。为这事,家父还气得病了一场,说起来还是我不孝的罪过啊!”
说着,林叔寒用眼神狠狠扫视了一眼站在一旁侍候着的三个下人,硬生生将他们看短了一寸,泄怒道:“我跟秋大人说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没有?尽管去跟老爷说好了!”
下人中领头的忙赔笑道:“不敢……不敢……”
“那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退下去!”林叔寒怒道。
那几个下人闻言,唯恐他发起脾气来,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连忙诺诺连声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秋仪之也苦笑一声道:“其实在下是真心想着辞官不做,回乡当个隐士。没想到潇洒如先生这样,居然也有这么许多烦心事。唉~真是人生时时不自由啊!”
正说话间,吴若非已在尉迟霁明的帮助下,将七八样亲手烹饪的精致小菜,摆到桌上。
尉迟霁明最是活泼,刚放下小菜,便第一个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刚刚入口便高呼:“好吃,好吃!我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菜!”以至于呛到咽喉,不住地咳嗽起来。
吴若非见了,忙倒上一杯水,让尉迟霁明止住咳嗽;秋仪之和尉迟霁明则是捧着肚子嬉笑起来。
笑了一阵,四人各自把酒互敬之后,秋仪之夹起一块青菜,便往嘴里送,却不料这道简简单单的炒青菜居然被做出人间难得一尝的珍馐美味来,真真是多一粒盐则嫌咸、少一滴油则嫌枯、加一分火候则嫌燥,处处恰到好处让人回味不尽。
吴若非见秋仪之吃了自己做得菜,满脸陶醉的表情,便笑着问道:“小女子的手艺,不知是否符合公子的口味呢?”
秋仪之恋恋不舍地将口中青菜咽下,这才意犹未尽地说道:“在下也是吃过鹿鸣宴的人,依我看,皇宫御膳房大师傅的手艺,都比不上吴姑娘呢!”
秋仪之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让吴若非掩着嘴,不住地笑。
秋仪之却对林叔寒说道:“我就有一事不解了。吴姑娘这样的玉人,又同林先生情投意合,所谓郎才女貌都不能尽言。先生为何就不能将吴姑娘留在身边呢?”
这句话触动林叔寒心事,竟让这样能言善辩的一个人默认不语,只自斟了一杯酒,独自沉默着品酌起来。
却听吴若非说道:“小女子身份下贱,怎么配得上先生呢?能像这样隔三差五到先生府上聆听教诲,已是极满足的了。”说着,眼中竟有些湿润。
秋仪之却道:“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林先生家中豪富,从库房角落里面扫些银两出来,为姑娘赎出身体;再出几个钱,找个家世清白的农户认做干儿女,三五年后,谁还记得姑娘身份?到时林先生明媒正娶也好,纳做侧室也罢,还不是随心所欲么?”
林叔寒却依旧愁眉不展,自己动手将已被喝空了的酒杯重新倒满,又复一饮而尽,这才说道:“唉!这其中曲折,我从未同别人说起过。然而今日同秋大人谈得尽兴,同你说说也无妨,只是无端害得大人失了酒兴,还请大人恕罪!”
林叔寒越是这么说,秋仪之便越是好奇,重为林叔寒倒上一杯酒,说道:“林先生和吴姑娘的这段姻缘,怕是比戏里演得还要精彩呢!先生不妨讲来,或许我能有些办法!”
林叔寒又将杯中美酒喝光,脸上已带了三分酒意,便说道:“这是一件极难办的事情,即便有通天的本事,都未必办得下来。秋大人年轻不大,可曾听说过我朝宪宗变法之事呢?”
这“宪宗变法”乃是大汉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一起事件,虽然最终失败,然而余波绵延至今不绝。因此,早在广阳城中读书之时,秋仪之的义父郑荣及师傅钟离匡就不止一次同他谈起此事。
因而秋仪之对这次变法的成败得失已是非常熟悉的了,却不知吴若非同这几十年前的往事有什么联系,只好问道:“倒也是听说过一些,还请先生指教!”
林叔寒点点头,接着说道:“若非家也是仕宦门第,近百年的豪族了。当年宪宗皇帝变法之事,吴家先祖正是朝中骨干,为变法出力极多。及至神宗皇帝继位,不分青红皂白,尽废新法。这原本是政见不合而已,却被小人利用,争相弹劾,一来二去,吴家先祖居然被钦定了个谋逆大罪。这样一来,吴家这百年赫赫扬扬的大族,居然烟消云散,几个族长都被问了死罪,族中女子则都罚作践民,永世不得翻身!”
说着,林叔寒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叹息道:“这是先帝钦定的案子,我想了多少办法,托了多少人情,都是一筹莫展。唉,天意如此,实非人力可为啊!”
说到这里,连一旁坐着的吴若非也被触动愁绪,掏出手绢,不停地擦拭眼泪。
秋仪之看见这对苦命鸳鸯,心中也跟着愁苦,沉思半刻,却灵光一闪,说到:“在下或许能帮上林先生和吴姑娘这忙呢!”
林叔寒抬眼看了一眼秋仪之,苦笑着摇摇头,带着几分酒意说到:“大人听清了,这是先帝钦定的案子,便是当今圣上都未必能够推翻。大人就无须诓我了。”
秋仪之笑道:“林先生果然是才智过人、见识不凡,一语便道破天机。此事若要解决,便非当今皇上开口不可。据在下所知,皇上对当初宪宗变法失败之事,也是耿耿于怀,常常嗟叹。若此时能有个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作保,即便不能彻底平反这桩案子,赦出吴姑娘的贱籍却也并非难事吧!”
秋仪之这番话,真有醍醐灌顶之效,林叔寒的酒顿时醒了大半,带着吃惊的表情看着秋仪之,说道:“我看秋大人绝非寻常官僚,居然对当今圣上的想法了若指掌……”
秋仪之定了定神,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先生与我萍水相逢,便引为知己,我也不能再有所隐瞒了。只是在下的身份事关重大,林先生还有吴姑娘知道之后,切不可同他人张扬,否则难免有杀身之祸!”
说着,秋仪之便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块古朴黑玉精心打磨而成的名帖,极恭敬地起身用双手捧到林叔寒面前。
林叔寒刚要伸手去接,却听秋仪之用极威严且不带半点通融的口气说道:“此物贵重,还劳烦先生跪接!”
林叔寒见他不似酒后狂言,颜色又甚是庄重,便一撩袍角跪了下去,双手接过名帖,仔细端详——却见这块纯黑无暇的古玉上端端正正写了一排蝇头小楷“汉兵马大元帅幽燕王 郑”几个字。
林叔寒看了一惊,方才喝进肚子里的酒,早已化作汗水蒸腾光了,赶忙问道:“这……这不是当今皇上,还在幽燕王任上时,所用的名帖么?”
秋仪之收起名帖,重新藏入怀中,点头道:“林先生请起吧。先生猜的不错,这就是当今皇上还在做幽燕王时候的旧物。在下不才,乃是皇上当年螟蛉下的义子……”
林叔寒恍然大悟道:“哦!去年圣上讨逆之役中,传说他的义子为他立下汗马功劳。我想着皇上必然在朝廷中枢,委他以大任,没想到竟会到江南道当个小小县令,这可真是天威难测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