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荣愣了一愣,随即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这两件事情,孤都要去做,不过分个先后顺序罢了,能有什么打紧?”
“王爷这就错了!”施良芝挺直了胸膛说道。
他此话一出,在场包括河洛王郑华、郑荣三个亲儿子郑鑫、郑森、郑淼、以及其他朝廷官员,心中都是一凛:心想这施良芝居然在此关头当面反诘幽燕王,难道真的是破罐破摔,不要命了吗?
却听施良芝已没了方才的紧张惶恐,十分流利地说道:“这其中区别实在是不可忽视。王爷乃是真龙天子,迟早是要登极九重的。若现在先去拜谒大行皇帝遗体,那王爷称帝便是‘兄终弟及’,百年之后,自然有愚夫诘问:‘大行皇帝为何不将大位传于子嗣?’然而倘若王爷先去祭奠祖宗牌位,那登极之时便是‘子承父业’,名正言顺,又有何人敢做仗马之鸣?”
施良芝说罢,又复磕了个头,道:“这乃是罪臣的一点点小小愚见,还请王爷谏纳!”
郑荣虽然饱读诗书,然而这些繁文缛节却并不十分精通,便转头轻声询问身边的钟离匡道:“先生看这姓施的,说话可在理上?”
钟离匡捻须道:“这位施大人虽然品行不敢恭维,礼仪却是学得极好的,他这番话说得确实有道理。还请王爷三思。”
郑荣点点头,用马鞭一指跪在地上的施良芝道:“孤素来宽宏大量、从谏如流。孤且问你:你身为礼部尚书,孤这就要去祭奠先祖灵位,你这厢能将典仪安排妥帖吗?”
施良芝慌忙叩首道:“皇帝所用旌节斧钺等礼器,已被郑爻付之一炬,然而礼部还有两套备用的;其他礼乐器具、黄钟大吕等都是现成的。若王爷能够拨划给罪臣五百精兵,罪臣定然能将此事办妥。”
郑荣又问:“孤现在虽受‘九锡’,却依旧不过是王爵而已。你处处用的都是天子礼仪,就不怕僭越吗?”
施良芝磕了个头又道:“非常之事,自当以非常处之。当年我朝太祖皇帝进京之后,尚未登极之前,也曾以天子礼仪祭拜天地炎黄。罪臣这番处置虽有争议,却也并非全无先例。”
施良芝举出这样先例,明里是为他自己采用这样的礼仪寻找典故,暗中却是夸奖郑荣德才堪比太祖皇帝。这样拍马屁的本事,也算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了。
郑荣听了自然高兴,便道:“好!既然如此,你也别在这里跪着了。孤麾下有的是精兵,就拨一千给你,若在午时之前办不成这件事情,你也别来见孤,这就找根绳子上吊去吧!”
施良芝听到了“生”的希望,随即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头、千恩万谢了无数遍,这才领了精兵一路小跑地往礼部衙门去了。
郑荣目送施良芝离开,却听秋仪之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旁,轻声询问道:“义父是不是这就要去太庙,祭奠我大汉历代先君?”
郑荣点头称“是”。
秋仪之又道:“仪之是不在玉碟名牌上的人,不便同义父和几位兄长一道去,我想……”
郑荣知道他这位义子心思极多,便笑问:“你又想要到何处去玩了?”
“我想去见见杨元芷,杨老丞相。”秋仪之答道。
郑荣闻言,随即收敛笑容:“你去见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秋仪之作揖道:“杨元芷乃是行将就木之人。当初在刑部大牢之中指认义父,也未必没有受到郑爻的胁迫。义父既然能饶过那无耻小人的施良芝,又何不将杨元芷也宽恕了呢?”
“这老东西,天天将圣人教化挂在嘴边,却做不到‘威武不能屈’,实实在在是个伪君子!”郑荣恨道,又长叹口气,“唉!念在他同孤也有一段师生缘分,杀了他也没有什么裨益。你这就传孤的话,要他在京城安度晚年,不要过问政务了吧!”
秋仪之得到郑荣首肯,心中高兴,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便在马上作揖告别,也不待尉迟良鸿、赵成孝,独自一人便往杨元芷府邸而去了。
杨府秋仪之来过不知多少次,驾轻就熟地找到了杨府所在的那条小巷子。只见小巷前后都已部署了重兵,不让闲散人等靠近杨府。
秋仪之自然不是什么“闲散”人等,同守军头领略略说过几句话之后,便从容走到杨府门前。杨府并不宽阔的门楹依旧是几个月前的老样子,只是原来摆放在两侧的一对“十三太保”石狮子不知被搬到何处去了。
秋仪之见状,心中暗自嗟叹,伸手在杨府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过不多久之后,木门便被推开一道缝隙,从中探出一张小孩的面孔,却是杨元芷的孙子杨瑾。
他见来者乃是前些日子拜访过的秋仪之,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出惊讶的表情,问道:“咦?怎么是哥哥来了?”
秋仪之抬手将木门稍稍往里推些,笑着答道:“怎么?小弟弟不欢迎我来么?”
杨瑾挠挠头,说道:“我爷爷这几日身体不好,闭门谢客,原本是不见人的。不过既然哥哥么……那算是我的朋友,我爷爷不见,我可要见。”说罢,便推开大门,将秋仪之引了进来。
秋仪之见杨府庭院之中满地都是落叶,阴暗之处生长的青苔也都无人打扫,显出几分萧条凌乱来。
秋仪之见到这幅情景,心中暗自叹息,对杨瑾道:“大凡春秋已高之人,身体难免偶有小恙。杨老丞相一向筋骨康健、精神矍铄,想必不久之后便能痊愈吧。”
“多呈哥哥吉言。不过以我来看,爷爷这病,多一半是操心出来的。这几日朝廷局势天翻地覆,爷爷常常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就是整整一天,这样哪有不憋出病来的?”杨瑾道,“我这个做孙儿的也是很担心的,想要多去请安,又怕惹烦了爷爷。唉……”
秋仪之听了杨瑾这番至诚至孝之言,心中不由得一酸,却不能将杨元芷这场病的真正缘由告诉杨瑾,只轻声说道:“短短几日不见,小兄弟竟变得这样懂事了……”
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话,不觉已深入杨府,走到杨元芷那座书房门前。
书房大门并未关闭,秋仪之从中看见一位老人,佝偻着背,手持毛笔不知在宣纸上写着什么字——正是老丞相杨元芷本人,只是看上去比当初同自己见面之时,老了至少有十岁。
秋仪之见了,心中又复一酸,轻声唤道:“老丞相,晚辈来探望你了!”
杨元芷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拿着毛笔的手不由得剧烈一抖,一滴豆大的墨点从笔锋上坠落下来。他忙取过手边一张捏成一团的废纸去擦拭,反倒将污了更大的一谈墨迹。于是他终于放弃了清理,叹息一声,抬头对秋仪之说道:“原来是殿下来了,老朽有失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秋仪之慌忙前趋进屋,道:“老丞相这话,晚辈如何担待得起?倒是晚辈进城已多日,却因俗务繁忙,直到今日才来向老丞相请安,才是万分失礼啊!”
说罢秋仪之便深深作揖,抬头却见杨元芷一双深陷在眼窝之中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就是这双眼睛,几十年来不知目睹了多少风霜雨雪,今日却充满了忧伤和困惑。
秋仪之无法与这样的目光直视,连忙将视线移到书案上的宣纸上。
却见杨元芷刚才手书的不过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之类寻常古诗——然而书法却是楷书、行书、草书俱全,每副字都写得神形兼备。
秋仪之便顺势勉强挤出笑容道:“杨老丞相这笔书法真是入了化境了。晚辈的师傅钟离先生书法也算是独步海内的,比起杨老丞相这几幅字却也是有所不及啊!晚辈可否有缘请几幅回去?”
杨元芷却不答话,说道:“当初殿下到我寒舍之时,老朽曾请殿下泛舟湖上。不知殿下今日是否还有兴致,为我这冢中枯骨操桨呢?”
秋仪之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只好一口答应下来,搀着杨元芷登上停泊在湖边的一叶扁舟,用力划了几下桨叶之后,便已到达湖心。
一阵寒风吹来,带来湖上一股凉气,让老态龙钟的杨元芷不禁轻咳了几声,却道:“殿下看见湖上那些枯叶了吗?”
秋仪之举目望去,只见湖上漂浮着无数不知种类的树木落下的叶片,红的、黄的、紫的,随波逐流、自沉自浮,便点点头道:“看到了。”
又听杨元芷道:“老朽本来极修边幅的,无论湖水还是小径上,只要有一片落叶、一处淤泥,都要命人打扫干净。谁知这般矫情造作,反失了天然情趣,未免落入了庸俗窠臼。这番道理是老朽这些日子方领悟出来的,可见‘学无涯而生有涯’,古人诚不我欺也。”
秋仪之没想到杨元芷会扯出这么一大段闲篇,又觉其中另有深意,不知如何应答,只说了句:“晚辈领教了。”
“就拿老朽来说吧。”杨元芷点点头,继续说道,“老朽活了几十岁,若将皇次子算在内,总共服侍了四位皇帝,总以为已通晓经义、洞悉人情。却连‘社稷为重、百姓次之、君为轻’的道理都不懂。只守着一点点愚忠思想,就停了皇次子的蛊惑,出言污蔑幽燕王爷。唉!这圣人语录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秋仪之听这德高望重的三朝老成、两任宰相居然如此自贬,更不知如何对答,默然划了两下桨,这才说道:“老丞相何必如此。这都是郑爻作孽,我义父心里也是清楚的。这不,他老人家刚刚进城,便特意遣我过来,知会老丞相一声:还请老丞相颐养天年,无须将此事放在心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