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对戴鸾翔之事极为重视,唯恐这位在军中威望极高的戴元帅,一旦心中不服,高声一呼,麾下将士便会群情激奋,索性也反了朝廷。因此特地派了检校程彦,前去邓州前线办理此事。
这程彦原是当今皇帝郑爻在潜邸时的亲信侍卫,处事素来果断沉静,又平易近人,在京城之中颇有名望。
郑爻登基称帝之后,想着劝善司素来是王忠海的嫡系,实难控制;但眼下他这皇帝位置尚且不稳,六部之中反对自己的官员也是不少,既一刻也离不开劝善司,一时半刻之内又无法全盘掌控这个特务机关。
于是他想来想去,便只好在其中安插亲信,以求逐步将劝善司中的老人慢慢挤出去,从而实现对劝善司的掌握。
程彦便是其中之一。
这程彦虽是郑爻得力亲信,为他做了不少事情,人品却也正直。他初听要派自己去劝善司任职之时,也是颇不情愿,只因这劝善司名声实在太臭,他宁可不升官,也不要到这染缸中去。
可郑爻却百般劝说程彦,说正是因为劝善司虽素行不端,这才要派他进去好慢慢夺取权力再痛加整顿。
程彦心想郑爻现已贵为天子,这样恳求实在是难得,说话也句句都在理上,又念及郑爻在做皇子之时便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郑爻确实没有亏待程彦。
死了的老皇帝郑雍当时设立劝善司时候,就觉得它权力过大,唯恐走到尾大不掉的地步,因此便将劝善司衙门的品级设得极低,不仅要受太监节制上不得台盘,主官也只是从四品的中郎将而已。
然而程彦刚刚进劝善司衙门,便被封为正五品的检校,且一切事务只对皇帝郑爻一人负责,而无须受其他任何人等节制。
有这样一层关系,负责押送戴鸾翔回京之事,便当仁不让地由程彦负责。他离京之前,皇帝郑爻更亲自接见,只说戴鸾翔是受军中奸人蛊惑。
戴鸾翔在朝野之中素有盛名,程彦虽与他向无瓜葛,却也是神交已久,心中暗自佩服。他也确实未想到郑爻会在此生死存亡时刻,做出这等自毁长城之举,因此接令出发办差倒也爽快。
一到邓州大营之中,程彦便连同监军太监一起,找来戴鸾翔,向他传旨道:“圣上秘旨在此,请戴元帅一人接旨!”
戴鸾翔精于用兵,却不擅阴谋诡计,也曾听说程彦乃是新皇身边第一得力亲信,由他亲自来传旨,必然牵涉到机密军务,于是便屏退左右亲兵,跪下领旨。
程彦亲自向戴鸾翔宣读圣旨,圣旨大意不过是近来平定幽燕叛军进展甚是缓慢,要戴鸾翔立即回京述职,前线粮草供给、兵源补充等事宜也可一同回奏。
戴鸾翔听了圣旨,还在惊讶之中,程彦便亲手将他扶起,劝慰道:“末将虽比不得戴元帅英明神武,却也是行伍出身,知道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说句不恭敬的话,当今圣上虽然聪睿,却从未领兵作战,不知道其中的忌讳。也正因如此,皇上更要召元帅回京,当面咨询军务。元帅只要如实禀报,以皇上之明,定会另有恩旨。”
戴鸾翔听程彦说话诚恳,又见他处处以礼相待,便心甘情愿地同左将军钱庆交接军营事务,只身一人离开邓州大营,往京城洛阳而来。
一路之上,程彦待戴鸾翔极为客气,衣食起居没有半点不合心意的,更别说动用囚车大枷之类刑具了。
程彦对戴鸾翔已是仰慕良久,时时嘘寒问暖,又常常讨教带兵作战之事。戴鸾翔见程彦同劝善司之中的奸人酷吏大不相同,两人又是性格相近,说话倒也投机。
于是这劝善司一行与其说是押解犯人的差役,不如说更像是护送朝廷高官的扈从,走得十分平安,顺顺利利便过了潼关,进入近畿地方。
然而程彦待戴鸾翔虽然客气,劝善司之中其他人却并没有这份气度。
原来是劝善司本就想将势力渗透入禁军之中,以求掌握军权,攫取更大的权势。可戴鸾翔身为禁军前将军,又素来对其不屑一顾,总是明里暗里不断阻挠,早已同他们结下梁子。
戴鸾翔本来在军中根基极其深厚,劝善司自然拿他没有办法,可一旦见其落难,便要出手作践,以报平日仇雠。然而他们虽有这点见不得人的阴暗主意,可主官程彦目下甚得皇帝信任,又兼戴鸾翔积威尚在,暂时也就不好随意为难。
然而好景不长,一进潼关,还走了没几步,从京城而来的快马便传了圣旨过来。传旨之人还特意嘱咐,说是皇帝口谕,要程彦亲自向戴鸾翔宣读圣旨。
程彦自然不敢抗旨,拆开明黄绸缎封装的圣旨,便向戴鸾翔逐字逐句宣读起来。
然而这圣旨刚刚读一半,跪拜在地上接旨的戴鸾翔已是听得汗如雨下。
站在地上宣旨的程彦竟也好不到哪里去,双手双脚、乃至全身都不住地颤抖,就连舌头也结巴起来。原来这封圣旨措辞极为严厉,只听其中写道:
“近闻左将军钱庆初掌军权,便奋天威,大举讨伐燕贼,跬日之间便已收复河南失地,兵锋直指敌巢。而戴卿素有擅兵令名,何以旬月之中逡巡犹豫,不能近逼一步?又闻京中流言曰:燕随鸾翔,鹏程千里。朕虽愚钝,却也知其更有深意。而戴卿所为,可否对朕拳拳信任?可否对先帝托孤之重?可否对父母养育之恩?可否对百姓期盼之情?戴卿所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也!故着检校程彦,即将戴鸾翔锁拿进京,以待勘劾,不得有误!”
这份圣旨乃是皇帝郑爻亲笔草就,未及誊清便已发来,用的正是他的一笔龙飞凤舞的草书,笔锋之中少了平日常见的那份矫饰而更多了一股杀气。尤其是最后那个“误”字,显然是用毛笔蘸多了朱砂墨色,写得又粗又大,在程彦眼中好似几柄钢刀,在明黄宣纸之上上下翻飞。
戴鸾翔城府深沉,跪在地上苦笑一声,心想:当初幽燕王就曾在黄河岸边对自己说过当今圣上刻薄寡恩之语,没想到竟应验得如此之快!可他心中虽然这么想,口中却不能明言,只颓然说了一声:“罪臣领旨,谢恩!”
程彦虽然精明能干,然而毕竟未曾见过什么大世面,见皇帝圣旨如此严苛,已被这番雷霆之怒吓得呆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道:“戴元帅,这……”却再也说不下去。
身边那些劝善司的爪牙却来了劲头。
听圣旨上说是要将戴鸾翔“锁拿进京”,也不等领头的程彦吩咐,就从周边县衙之中调来铁镣、木枷、囚车等物,极粗暴地给戴鸾翔一样不落地统统招呼上,便往京城而来。
劝善司中领头的是太监金德强,这人虽然凶残暴戾,却也不傻,知道戴鸾翔在朝野之中声望甚隆,若是走官道被百姓看见了,不免多些纠纷。于是,他便越俎代庖,领着众军不走宽阔大路,专寻偏僻小道而行。
可是这小路虽也在繁华的近畿之中,却毕竟比不上官道,沿途极少有酒楼客栈。两个月前,秋仪之营救义父幽燕王郑荣离开京城赶往潼关的过程当中,为延阻朝廷报信快马,将近畿各处驿站破坏殆尽,至今未能修复。
因此小路两侧没有驿站可供补给休息——每逢水米用尽,便要派专人折回大路购买运回;太阳落山之事,又要寻找破庙草屋凑合一宿——这劝善司一行,走得实在极为困苦,每日前行不过五十里左右。
此外,金德强见这小路之上人马稀疏,十分荒凉偏僻,觉得兹事体大、不可掉以轻心,便又专门从京城之中调来百余名劝善司兵丁,会合一处,浩浩荡荡带着近两百人,押着区区一个戴鸾翔向西往京城而来。
这日,天上淫雨霏霏靡靡下了整整一天,这劝善司一行人在这细如牛毛的秋雨之中已是走得筋疲力尽,双脚早已不听使唤,只是凭借本能在烂泥地里一步一挪地向前拖行。
正当众人饥寒交迫之时,骑在马上的领头金德强却抬眼见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一座破落道观,道观之中似乎有火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又有炊烟升起。他便问程彦道:“我说程将军,我们走了大半日都已累了,杂家见前头有间破庙,何不进去休息休息?不知程将军意下如何?”
程彦早已被这金德强架空,听他这么问,也只好点点头道:“金公公所言甚是,末将也正好疲惫,今日天气不好,早些休息也并无不可。只是此处甚为偏僻,不可大意,若是叫人打个前站,前去探听一番那便更好了。”
金德强听言冷笑一声,心中暗想:你小子说话倒也机灵,口中却揶揄道:“程将军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杂家不敢差遣。既然程将军要人前去侦查,那杂家便受累先行一步吧。”
说罢,金德强招呼过十几个亲信之人,也不打招呼,便催动胯下军马,撒开四蹄就朝道观飞奔而来,只留下程彦领着一百多个倒霉鬼,在冰冷刺骨的风雨之中,推着一辆沉重无比的囚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缓缓蠕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