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永已经退了出去,主帐里只留了闻樱和卫凌恒两个人。
闻樱的手依旧被他扣住不放,他有一搭没一搭撩她说话,她过了那阵担心的劲儿,性子收敛,又有些沉默下来,只掐着时间,给他换了一次湿巾。
“不是说淑妃娘娘伴驾吗?”她捏着巾子一角,轻轻覆住他的额头,“既然陛下无事,我也该回去了,叫王德永找她来吧,好吗?”
她的话轻缓而柔软,偏偏不是卫凌恒爱听的。
他岔开了话,抚摸她的手指,针眼的痕迹依稀可见,“听说,你听到我受伤的时候,扎破了手指……”
她一顿,“当时,我是很害怕……”她抽出手,却又在他以为要收回时,抚过他的鬓发,“你老了十多岁呢,我就很担心,长风也不再年轻啦,再像以前那样折腾自己怎么行……”
她回忆一般的语调,使他微怔,仿佛他们已经携手过了数十载,而她在时光这一头,含笑遥望着那头的他。
卫凌恒不知怎么,心头莫名生出一种酸胀的感觉。长风只活在佩佩的少女时期,嫁人之后,她的梦就破灭了,所以梦里再也没有了一个叫长风的侠客。
而他既不能再进入她的梦里,也无法改变过去的时光,阻止她嫁给宋峥。
“他待你好吗?”他第一次问她。
他看着她的眼神微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勉强装成的普通人,而是一个单纯地关心着她的故人。他在意她过去的日子,也期待她的未来。
这才她的长风啊。
她望着他,眼神怔怔,微笑地点了点头。
卫凌恒却想起她那次在偏殿哭得那么伤心,如果她过得好,又怎么会哭?
“我虽然老了十岁,但还是你的长风……你以前受了委屈,都会和我说……”他顿了顿,又问,“他真的待我们佩佩好吗?”
那语气太过温柔和亲昵,以至于她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含住眼泪别过了脸。而后又慢慢地转回来,低头看他小心地勾住她小指的手。
于是,她摇了摇头。
他笑起来,“好,他对佩佩不好,我去打他。”
她摇了摇两人勾着的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扎营的地方一片灯火,远远望去像是一盏盏灯笼。宋峥走到自家的帐篷前,里头没有点灯,外面看起来灰扑扑的,仿佛没有人在似的。
孙太傅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长风是陛下的字,而她一个月前写的那张信笺上,落着与她娟秀的字迹截然不同的“长风”二字。
这字迹风格,比起女人,确实更符合洒脱肆意的男人。
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他挥散开来,让觉得十分荒谬。闻樱居于后宅,除了交际应酬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陛下又久居深宫,两人实在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干系,他竟抓着这一点巧合就胡思乱想起来。
宋峥轻摇了摇头,走入帐子里。
“佩佩?”
他轻唤了一声,久不见回应,直到他心生疑惑,方听到她一个“嗯?”字,仿佛饱受睡眠折磨的人,从鼻腔里哼出的娇软。
他走到床榻旁,眼睛适应了黑暗,只见月光照在她恬然的面容上,她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
他的眉眼缓和下来,低声道:“没事,睡吧。”
皇帝出了事,这次围猎之行便很是匆匆,等卫凌恒状态恢复后,很快就回了行宫。
既然在山庄里,闻樱与卫凌恒就大大减少了交集的可能,除了举办晚宴时能遥遥看上一眼。
闻樱倒按捺得住性子,如果光源图上的移动距离能代表皇帝对她的好感,此刻他已经一只脚迈入了她的阵营。两人毕竟有身份上的差别,再往后,想要继续见面,便需要他主动来筹谋了。
这边的进度不提,她发现近来宋汐与三皇子的相处愈加频繁。她对此倒是乐见其成,先前想刷三皇子的好感度,也是顺手而为,多一个对你友善的人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谁知这一日,行宫里突然来人,传淑妃娘娘的令让她入宫。
行宫比之都城皇宫的富丽堂皇,别具一格。她流连景物,脚程慢了一些,入内时便被淑妃意味深长地笑嗔了一句:“宋夫人教我好等。”
“不敢。”她敏锐地察觉到淑妃的不友善,神态如常,含笑问安后道,“不知娘娘此番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乎宋家千金与我那令人头疼的儿子。”
闻樱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却还是问:“娘娘这话的意思是?”
“我是什么意思,宋夫人不懂?”淑妃神色高傲,坐在主座高高在上,慢条斯理捋了捋袖上的纹路,刚准备下对方的脸面,忽闻外面通传,说是陛下驾到。
果然见一颀长的身影走入。
淑妃脸上一喜,将皇帝迎进来,似喜还嗔地与他说了两句话,险些把闻樱都忘了。
等卫凌恒看过去,她一见闻樱还在,才撇了撇嘴介绍道:“这是兵部尚书宋大人的夫人。”
他看了一眼闻樱,敛目,“原来是宋夫人……”
闻樱给他行了一礼,他向前走了一步,而后像是意识到什么,轻咳了声道,“不必多礼。你们在聊什么?”
“倒也没什么,u儿选妃,我上回看闻家那丫头还不错,闻家夫人又不在,便想找宋夫人问一问了。”
“哦?u儿可是看中谁了?”
提起儿子的婚事,卫凌恒同样心生在意,两人就这话题聊开了,倒把闻樱忘在了一边。
有年长的宫女给闻樱使眼色,让她赶紧出来,陛下难得来一趟,怎么好让人打搅了去?
正在这时,下人通禀,说是宋峥来接妻子回去。淑妃正要同意,就听卫凌恒又道:“宋爱卿来了?正好,朕有事与他相商。”
宋峥被宫人领了进来,看见皇帝竟也在这,先前那个荒谬的念头又倏地窜入脑海中。
他后面还跟了个三皇子卫u挂着懒洋洋地笑,一见眼前的情形不觉挑了挑眉。
他是来给淑妃请安的,淑妃在皇帝面前表现出十足的慈母派头,此番也不例外,逮住他好一阵嘘寒问暖。
“u儿哪里回来?外头热不热,母妃给你擦擦汗……”
卫u嘴角挂着懒洋洋地笑,“母妃我都多大的人了。”
“陛下,您看他——”淑妃回头与卫凌恒娇嗔,点了点卫u,“你呀,不管长到多大,在你父皇和母妃的眼里,都只是个孩子。”
她和皇帝大秀恩爱,却就在这时,坐在旁边的闻樱忽而轻轻咳了起来。
卫凌恒早就在和淑妃说话的时候,不经意地把视线往她这里看过多回了,此时一见她咳嗽,不禁皱起了眉头。
淑妃还要发几句娇嗔,看见他的神色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闻樱,“宋夫人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强压着又咳了两声,“想是刚刚贪看风景吹了风,嗓子有些痒……”
宋峥见了,道是:“不敢把病气过给陛下和娘娘,微臣这就携内子告退。”
淑妃一个“好”字刚吐到舌尖,却听旁边的陛下道:“宋夫人好好的一个人进宫,生了病出去,宋爱卿想是要怪罪朕了。王德永,去叫太医来给宋夫人瞧一瞧。”
闻樱刚要拒绝,看见他一眼望过来的眼神,那是十分克制的情绪,仿佛一条暗河,看不见底下的汹涌。
她不自觉就点了点头。
卫u心里将这一幕收入眼中,不由好笑,他这位花枝招展的母妃知不知道她领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入宫?她想在人前表现出受宠的架势,却不知他那父皇的目光一直都不在她身上。
没看见人家不过咳了两声,父皇就担心得连人都不让走了吗?
期间,卫凌恒又和宋峥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事,余光不自觉地看向闻樱。
却见她接了宫人手里的茶壶,替宋峥斟了一盏,又用茶盖轻撇,待得温度适宜,才摆到了他手边,恰好是他顺手的位置,一看就是做惯了的。
偏偏宋峥不觉如何,端了茶,连看她一眼也不曾,平静地饮了一口。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袭上心头,卫凌恒将手里的茶杯搁到了一旁,发出清脆地响声,倒无人察觉他动了怒。
淑妃只当是茶不合他口味,张罗着叫人给他换茶叶。
闻樱低了眸,不再看任何一人。
却听耳边忽地传来一声轻慢地讽刺,“宋夫人是不是觉得很得意?”
她侧眸去看,却正是卫u。
原来是他趁淑妃换茶的功夫,坐到了闻樱旁边。而因为厅堂宽阔,其余人又俱在说话,并无人听见他对她说的话。
“丈夫就在旁边,却与我父皇眉来眼去,怎么样,刺激吗?”
行宫避暑过了一段时间,圣驾与随扈大臣就启程回了都城。
一回府,尚且来不及休息片刻,闻樱就听人说福宝出了事。原来是小胖子宋浔一直不喜欢福宝,某日从学堂里带了火气回府,恰好丫鬟带着福宝在花园里溜达,福宝挡了他的道儿,他一脚就踩到了它身上用力碾压,踩断了它的后腿。
闻樱听了心疼半死。她入戏时一向会投入感情,这才能使戏演得更逼真。所以无论是对宋峥的恨,还是对卫凌恒的依恋都很真实。
相较之下,对灵气的小福宝的喜欢就更加纯粹了。
往常她出门应酬,回来时福宝都会一跃而出,绕着她打了个圈儿,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开,十足地傲娇,直到她追过去把手伸到它跟前,它才勉强舔了舔她的手心。
怪道这次她连走了这么多天,却不见它来迎。
好在丫鬟及时请了兽医,包扎了伤口,只是往后恐怕只能当一只瘸腿猫儿了,它看着蔫耷耷的提不起精神,闻樱也跟着掉泪。
小十自然也把这一幕如实报给了皇帝陛下。
卫凌恒知道她如今无儿无女,把猫当半个孩子养,不由心疼,心里忽而生出了一个主意。
三皇子卫u听说皇宫里突然多了一个猫祖宗,问起伺候的小太监,对方眉飞色舞地跟他讲:“说来也是新奇,一只猫罢了,还瘸了腿呢,陛下宠得跟眼珠子似的。前日淑妃娘娘拿吃的逗它,它瘸着腿小走了两步,娘娘看着就忍不住笑了,却是惹怒了陛下,罚了娘娘三个月的俸银。银钱事小,丢了面子才是真的,殿下若看见,还是绕远了走罢。”
卫u啼笑皆非,他一个皇子还要躲着只猫走?笑话!
旁人不知,他知道个中缘由,自然让人注意宋府,知道闻樱有只猫恰好也断了腿。父皇的这只宝贝不是她的猫,还能是谁的!
他觉得匪夷所思,一个嫁了人的女人,父皇究竟看上她哪一点了?
他不禁问小太监,“你说一个女人,平日看着和善亲切,私底下却作恶多端,为什么还能有人喜欢?”
“殿下这话可真教奴才没法答,奴才也没喜欢过人呀……不过想来这天底下的理儿都是一个样,若不是喜欢那女人的人眼珠子歪了,就是那女人其实是个好的,受了人误会?”
卫u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她把水泼到自己继女的裙子上,让她颜面尽失,难不成还是为她好?”
小太监的反应也快,选妃宴时他就在卫u身边伺候,一听就想到了,“您指宋夫人?”
卫u不答。
小太监“恪绷艘簧Φ溃骸暗钕抡饩筒恢懒税桑畏蛉巳肥凳俏怂渭倚愫冒 !
“什么?”
“那日宋小姐和皇后娘娘撞了衫,若不是宋夫人那酒泼得及时,让皇后娘娘撞见了,只怕心里不高兴。”
卫u没料到这样的回答,略微一愣,仔细一想,怪不得当时皇后进来,席间的夫人们却纷纷夸赞起她来,竟真的是如此?
“那她暗害继女落水又怎么说?还在柳树下藏了个男人,这总不能是为她好了吧?”
小太监听了眼珠子一转,他是淑妃的人,知道淑妃不希望宋汐嫁给卫u,当然是使劲了抹黑。“咳,说来殿下您别多心,奴才晓得您和宋家小姐走得近,私下里也颇留意了几分……倒是听过一个传闻,说是宋家小姐和她的表哥有几分不清楚,您看见的那男人,该不会正是那位闻家公子吧……”
他言下之意,如果是闻家公子,那就是宋汐要与人私会时不小心落了水,这又能怪谁?
卫u怔住了,想反驳他,那位宋夫人当时的神色非常奇怪,可自己又忽然想到,如果她同样是想到了继女要和人私会的事情才变了脸色呢?
他心里突然就不确定了起来,或者说,如果之前的事都是他一个人的误会,那么……
他想起宋夫人站在帐外冲他含笑的模样,叮嘱他“箭矢无眼,莫要被伤着”,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
他蓦地屏息,仓促间吩咐小太监“你赶紧去帮我做一件事……”
先前在行宫里,她面对他的质问避而不答,他只当她是默认了,将事情都告诉了宋汐。恐怕这会儿,宋汐已经告诉宋峥了。
而他知道,父皇今日微服出宫巡视民间,必会与她相见。
如果让宋峥撞见了二人私会……
卫u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