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金童玉女
这一年的冬至来的格外晚,钦天监的汉白玉土圭的日影十一月二十七这天达到了最长,冬至,来了。
刘氏带着念夏进来的时候,阮蓁已经醒了,迷迷蒙蒙地睁着眼对着粉白洒金线双绣花卉蝶鸟的帐子发呆,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好一会儿才拖着长长的尾音,慢吞吞地叫了声:“阿娘。”
白嫩的小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黑又亮的眼睛泛着朦胧,刘氏一看知道她这是还没彻底醒呢,上前怜的把她从锦被里抱了出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许是身子不好的缘由,阮蓁打小是这样,每天睁眼之后总要缓上小半盏茶的时间才能彻底清醒,若不然那一整天都会神情恹恹。
好一会儿,阮蓁脸上的迷茫才褪去,看着抱着自己的刘氏,她眨眨眼,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绽开一抹笑意,“阿娘,冬节好!”
刘氏一边给她穿衣一边温柔地亲了亲她眉间嫣红的红痣,“囡囡也冬节好。”
“冬节要吃饺子。”阮蓁伸出暖烘烘的小手摸了摸刘氏的耳朵,“不然会冻耳朵。”
“好,阿娘吃,囡囡也吃。”刘氏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小耳垂。
松软的衣袖扫到她的脖子,阮蓁怕痒地缩了缩脖子,转向一旁的念夏,认真道:“念夏姐姐也要吃饺子。”
念夏正为她调净面的水的温度,闻言转头笑了笑,说:“谢姑娘提醒,奴婢今儿一定多吃几个!”
在大奕,冬至算是小年,也是要隆重地过的节日,刘氏便给阮蓁穿了水红底子绣折枝海棠通袖袄,下配大红素面褶裙,再穿上金丝线绣重瓣莲花软缎绣鞋。照旧是梳了丱发,系着红丝绦,尾端坠着两颗小小的银铃。
阮蓁从刘氏怀里跳到地上,发间的红丝绦扬起又落下,发出清脆的铃响,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小小转了个圈,问刘氏:“好看吗?”这身衣裳她还是头一回穿呢。
当然是好看的,玉雪可的小人儿眉眼精致,额间一点红痣,像极了观音娘娘座下的金童玉女。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下巴尖瘦,显出了些病气。
十冬腊月,来势汹汹的一场病到底是伤了阮蓁的元气。
刘氏牵着她的手去净面,“好看,阿娘的囡囡最好看!”
净过面,刘氏又给阮蓁手上脸上涂了玉容膏,这才牵着她的手往东府老太君的荣安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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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奕习俗,冬节这一日阖家老小是要聚在一起吃饭的。
荣安院正堂里摆了两张花梨木八仙桌,长辈一桌,府里的小辈一桌,此刻人已到齐。因着阮蓁年纪最小,老太君又格外疼她,是以阮蓁素来是坐在老太君那一桌的。
刘氏牵着阮蓁刚要在阮泽身边坐下,便听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三婶婶,今天让囡囡和我们一起坐吧!”
刘氏回头,阮婉怡正巴巴地看着她,咬着唇,看起来有些紧张,似是怕刘氏拒绝她,阮婉怡又道:“大哥和二姐会照顾好囡囡的。”
她口中所说的大哥和二姐是大房的长子长女,阮成宏和阮婉言,阮成宏性子随了阮渊,沉稳可靠,阮婉言则像温氏,温婉大方,二人对底下的几个弟弟妹妹都很照顾。至于为何不提大姐,阮府的长女乃是二房柳姨娘所生的庶女阮婉清,尊卑有别,不能与众人同桌而食。
听阮婉怡提到自己,阮成宏和阮婉言同时点了点头,表示会照顾好妹妹。
刘氏略微为难,便低头问阮蓁:“囡囡想过去和哥哥姐姐一起坐吗?”
那日闹了一场后,阮婉怡跟变了个人似的,背上的伤还没好透,日日来探望阮蓁,起初只是在院门口瞧着,后来见没人拦她,便进了院子,扒着西捎间儿的窗户往里看,隔上几日还会送些点心、小玩意儿之类的东西,也不管阮蓁到底会不会收。仿佛是真的想和阮蓁做一对儿好姐妹。
刘氏本以为她只是做做样子,过几天会没了耐心,没想到这半个多月来她日日都是如此,刘氏便有些心软了。
阮蓁朝阮婉怡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囡囡!”阮婉怡不死心。
阮蓁抿了抿唇,朝阮婉怡露出一抹笑,道:“谢谢四姐姐,可是我想和阿娘一起坐。”
见她朝着自己笑,阮婉怡精神大振,也不在意自己被拒绝了,赶忙也对着阮蓁笑了笑。
老太君平素极为节俭,早饭至多不过两碟小菜一碟儿点心,再配一碗细粳米粥,今日却不一样,八仙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各式的小菜点心,除了老太君惯喝的细粳米粥,还有一道红枣桂圆糯米粥。
阮蓁面前的是翡翠水晶饺儿和玫瑰豆腐,丫鬟们知道五姑娘最吃这两样,便特特摆在她面前。
一屉三个的翡翠水晶饺儿晶莹剔透,鲜香味美,玫瑰豆腐甜香阵阵,软糯可口。阮蓁吃一口咸的水晶饺,再吃一口甜的玫瑰豆腐,小腮帮子鼓鼓的,时不时满足地眯起眼睛,像一只偷食的小松鼠,可极了。
老太君瞧着小孙女儿憨态可掬的样子,心都要化了,笑着问她:“囡囡今儿个心情格外好,跟祖母说说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刘氏也觉得女儿今天的胃口较前两日要好上许多,便停下筷子等她说话。
“唔……”阮蓁奋力地鼓动着腮帮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又喝了一口粥,这才道:“今天冬节,皇帝舅舅要去祭天,六公主一定会偷偷溜出宫!”
常乐公主每次偷溜出宫头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宣平侯府。
老太君恍然,小孙女儿这半月来一直在家中养病,恐怕是百无聊赖了。老太君略一思忖,道:“明日祖母要去信国公府探望你姨祖母,囡囡要去吗?”
信国公府老夫人因当年信国公之死郁结于心,身子骨一向不好,入冬便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
姨祖母?阮蓁歪着头想了想,终于想起老太君说的信国公府的姨祖母是谁,忙点头道:“要去!”
“好,那明日祖母带你去!”
阮蓁一边忙着嚼嘴里的东西,一边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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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在朝为官的阮渊阮泽要入宫陪同成帝祭天,阮蓁随着刘氏在后院遛了会儿弯,慢慢走回竹肃斋。
少顷,阮成钰来了,手里拿着一幅画,阮蓁瞧见他手上的画眸子亮了亮,从绣墩上跳下来,“哥哥!”
每年冬节阮蓁都要涂九九寒梅图,从前是阮泽画梅花,后来阮成钰书画小成,这件事交给了他。
刘氏便命人收拾了南窗矮榻上的小几,阮成钰把画铺在小几上。
画中梅枝虬结,九朵寒梅顺着梅枝蜿蜒而上,次第开放,每朵梅花都是九个花瓣,从冬节起,每天涂一朵,待涂满这九九八十一朵梅花后,春天来了。
阮蓁每一年都要认认真真地数一遍梅花花瓣,今年也不例外,阮成钰转头瞧着妹妹短短的小指头挨个点着图上的花瓣,嘴里轻声数着:“一,二,三……”
此时太阳正斜照进南窗,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她细嫩白皙的脸上,给长而卷翘的浓密睫毛涂上一抹金色,她数着,睫毛轻轻颤动一下,阳光便趁机溜进她的眼睛,那一瞬,光华潋滟。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阮蓁数完最后一朵花瓣,兴奋地扭头对她身侧的阮成钰道:“八十一朵!哥哥今年又画对了!”
阮成钰勾起食指轻刮她的小鼻子,道:“我若是画错了,你岂不是会哭鼻子?”
“哥哥!”阮蓁鼓着腮帮子不满地看他,“不许胡说!”
“好好好,是哥哥说错了,囡囡才不会哭鼻子呢!”阮成钰拿起一旁的狼毫小楷递到阮蓁手里,问道:“今年先涂哪一朵?”
阮蓁想了想,指着从上往下的第六朵,道:“这朵!”
阮成钰便手把手地教她涂色,小小一朵花瓣,轻轻一笔便可了事,兄妹两人却都是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刘氏在一旁瞧着,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涂好色,阮成钰又拿起一旁的狼毫细线笔给涂好的花瓣又重重勾了一层线,阮蓁仔细瞧着,不禁道:“哥哥好厉害!”
阮成钰肖父,自幼便在书画上极有天赋,如今不过十三岁,名声已然传了出去。
“囡囡现在还小,等你再大些,哥哥教你作画。”阮成钰知道妹妹心中在想什么,爽快地承诺。
阮蓁闻言兴冲冲地看向刘氏,“阿娘!我想入学!”
在阮蓁心里,入学了是长大了。
阮家的孩子一贯是七岁开蒙,阮蓁身子不好,刘氏本想延后一年,后年再让阮蓁入学,如今看来也许不该平白拖上一年?
刘氏知道女儿素来聪明,从她平日里教她浅显的音律算数可以看出来,现下见她自己萌生了想要入学的念头,便顺从道:“等你爹爹回来,阿娘跟他商量过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好。”阮蓁乖巧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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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成钰十岁进了国子监做监生,因着才学艳艳,如今在内舍也是名声斐然的人物,今日便不可避免要赴同窗的宴,是以陪着阮蓁玩了会儿便出门了。
阮成钰前脚刚走,后脚常乐公主到了,她来阮府来得勤,现如今见到这位熟客,下人们都免了通报了。
刘氏正陪着阮蓁玩蝶几图,见常乐公主到了,便起身让开位子,又让丫鬟上了些点心干果一类的小零嘴儿,让两个小姑娘玩儿去了。
阮蓁平日里闲来无事便会拿出蝶几图拼一拼,如今已能拼出数十种不同的桌椅家具,她拼着,常乐公主在一旁瞧着,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叹。
阮蓁玩了一会儿不玩了,放下手里的蝶几图,问常乐公主:“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常乐公主自进门起左手便始终背在身后,阮蓁早注意到了。
“这个……”常乐公主略作犹豫,慢腾腾地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塞到阮蓁手里,“喏!”
阮蓁一看,是个巴掌大的木雕娃娃,梳丱发,穿袄裙,模样生动,纤毫毕现,且木雕的表面各处被打磨得光滑,连一根可能会伤到手的小木刺都没有,可见雕刻之人的用心。
只是……
阮蓁左瞧又瞧,觉得这娃娃好生眼熟,再细细一瞧,咦!这娃娃眉心还有一颗痣!
阮蓁可算是知道为何觉得这娃娃眼熟了!这雕的不是她自个儿嘛!
“这是谁做的?”阮蓁起了好奇心。(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