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六月刚刚下了一场雨,下午就是骄阳似火。在距离庐江县城尚有数里的郊外小道上,许褚横刀立马,虎额前倾,双眼圆瞪。
与他对面的是一条壮汉,也同样骑着高头大马,他带着的一对铁戟,却是插在了后背上。跟他一样,他此刻双眼亦是圆瞪着,眼神里充满了欣喜、迷离、彷徨,还有痛苦。
许褚当然认得这人。此人正是在曹军之中素有“帐下壮士有典君,一提双戟八十斤”之称的典韦,典恶来!
此次离开盟军大本营鄡阳城,许褚是秘密奉了刘备的命令的。
就在数十天前,刘备刚刚得到一个使他十分起疑的消息。就在盟军攻下鄡阳城时,袁谭曾提议盟军趁势席卷南昌城,则袁术回天乏术,但被曹操以粮食不继为由,让袁谭部下吕旷、吕翔二人督运粮草,以继军需。刘备、曹操等自皖县结盟以讨伐袁术以来,二者表面上虽则言相甚欢,但背地里无不提防暗算着对方。刘备本觉不妥,但想到吕旷、吕翔乃是袁谭部下,不至于听命曹操,也就没有提出异议。但没想到,这二人督运粮草刚刚过了江水就被一伙不明者以武力劫持,将粮草焚烧,两人仅是保得性命逃了回来。
刘备想到江水边各城邑虽然没有完全纳入盟军版图,就算有袁术军的漏网之鱼在山里活动,但也不至于一时间能够组织如此大的武装力量。更何况,袁术所封的大将军纪灵一但败去早已带走了所部人马,此时如何在后方会突然冒出这些叛军?只是从二吕口里听到他们反复强调这些人是袁逆残部,刘备也就半信半疑了。但接下来,曹操的作为却让刘备疑窦又起。
在听到二吕粮草被烧后,曹操身为盟主十分震怒。他先是大骂了一通袁谭,责备他所举之人无能,直到看到袁谭面红耳赤诺诺点头,这才稍稍熄却心头之火。接下来,脸色稍霁。私下拉着刘备。缓言商议:“呵呵,依目前情形来看,鄡阳以北虽然已为我盟军占领,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袁逆残部似乎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啊。我等一路而来,深入敌境,虽则攻城破池。实则已犯了兵家大忌。若我等在未能攻下南昌前,若后方先失了火,如此腹背受敌,则大事去矣……
依某看,彭泽附近之所以出现袁逆残部,实乃因鄱阳一带驻军太少。防守不密,则为纪灵所趁,派兵摸入我等之后,这才发生今日之事。鄱阳、鄡阳皆在鄱水边上,是阻隔南昌城同彭泽南来北往之要地,也是断绝袁术北上的重城。只要把守好了这两座城池,再派出一路人马去彭泽剿贼,来个关门打狗。则不怕这伙残部不灭。等肃清此处。再兵向南昌。哈哈,到时袁术还有何等作为。唯有领死而已。”曹操顿了顿,指着刘备道,“鄡阳已有我等盟军主力在此驻扎,不怕他袁术敢从这边过来。倒是鄱阳城无有重兵把守,须得刘大人你指派一员猛将前往镇压才行啊。至于彭泽小贼,就交由我曹操处理了。不知,刘大人你意下如何?”
刘备当然了解鄱阳的重要性。在这个时候,多一个城池就是多一份保障啊。听他说了半天,本来以为他会把镇守鄱阳的任务由自己将领揽去,但见他这么一说,倒是出乎预料,反而有点过意不去。刘备谨慎的干咳两声:“这个……”曹操仿佛猜到刘备会推却,立即言道:“事关盟军利益,刘大人不可推辞啊!”刘备听曹操这么一说,也就干笑一声,拱手唱诺,算是接受了盟主的命令。
刘备虽然想不通曹操此意何为,但想此事利于自己,也就派了太史慈分兵五千前去镇守。打听曹操那边,派去彭泽剿贼的却是徐晃!刘备听到徐晃名字,心里十分吃惊。如何小小残贼曹操会派出大将如徐晃前去,这不是小题大做么?然则转念一想,徐晃投降曹操以来素为曹操所器重,曹操今次用他可能是以其之雷厉,以求风行解决这些残贼吧。更何况,曹操这次所带的将领都是诸如徐晃、庞德、典韦之流,说起来都是一流猛将,所以曹操派徐晃剿贼倒也不觉突兀。
只是,入夜后,刘备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四周火光冲天,自己正没命的跑着。突然,前面闪出一员猛将,自称徐晃,大叫着刘备名字,让刘备纳命来!刘备坐下马一撅,将他掀了下来!刘备一骇惊醒,口中喘着粗气,额头、背上却冒着森然的冷汗。刘备梦中大叫着,惊醒了卫宿在帐外的许褚。许褚不知何事,赶紧跑了进来。刘备抹了一把冷汗,仔细一回想白日之事,又想到刚才的梦境,心里就有点不安。他将许褚叫到近前,嘱咐他挑选精明的刺客,去曹操帐中查探一番。许褚回来,言说半夜里曹操帐中有人反复跟曹操低语“彭城”二字。
刘备听他一说,一颗心腾的上窜,眼皮不觉连跳。他披衣起来,来回踱步,反复问了许褚几句。无奈曹营内巡逻森严,许褚又隔的远,只能隐隐听见这两字。但就这两字,已够刘备心惊肉跳的了。他们何以反复提到“彭城”,难道他们欲对彭城不利?他此前从皖县发兵而来,虽则走前早已安排好了彭城的防务,也自信以曹操留在兖州的兵力无以对自己的彭城构成威胁。不过此刻突然想到一件事,不得不让刘备放下的心又复提了起来。
袁术称帝,曹操带兵而来,按照他以往的习惯,随军必带谋士,以为智囊。曹操夺徐州时带郭嘉在身,以及后来同吕布的兖州争夺战,郭嘉都是随军左右。可这次,像这么重要的伐袁之战,曹操身边除了一个本来应该呆在皇宫里侍奉皇帝的尚书令荀彧外,却连一个可以说得上称职的谋士也没有。虽则荀彧其人不乏谋略,但总觉曹操把这么一个人带在身边似乎太过儿戏了。要知道,天子刚刚迁往定陶,还尚未稳定下来,曹操不想着控制朝纲,却把看管皇帝的尚书令也带在了身边,这怎能不显突兀?而谋士如郭嘉。这次如何没跟着过来?曹操不带郭嘉随军。那又会安排他做什么呢?郭嘉,郭嘉此刻又会在哪里?
“彭城!”
刘备眼睛突然一亮,如雷击中胸口,身子不由一颤。旁边许褚见刘备神色异常,赶紧上前扶住:“明公!你怎么啦?”
刘备置若罔闻,仍是沉浸在设想之中。
曹操留下郭嘉在兖州,难道真的是用他来对付我彭城?如是这样。那我该如何是好?郭嘉其人素有鬼才之称,我彭城虽有蒋济、陈群、张昭等人镇守,奈何郭嘉素来计谋百出,若攻我彭城则必出其不意。他以有备攻我无备,则我必落下风!再者,曹操此次出征所带皆是新纳将领。他的曹家军如曹仁、夏侯渊、夏侯惇等人皆留守兖州,恐怕就是专门为了今日之计。只是,到了此时,我盟军皆渡江而下,他们进攻的时机也该到了,却又为何迟迟不攻?唔,他们这么做定然是为了曹操。试想他们此刻进攻彭城,若不能成功。则曹操后路必为我所切断。到时他们也就功败垂成。如此看来,他们现在都是在等待着。这边曹操迟迟不兵临南昌。那边也就有了更加充足的准备。一但这边的号令一下,或许也就是该他们行动的时候了。现在想想,怪不得呀,曹操老贼眼看兵临南昌城下了却迟迟不攻,找无数理由来推拖,却原来是为那边争取时间,以好两路一齐发难,给我一个腹背受敌,措手不及!
刘备这些也毕竟是猜测,到底内中情由如何刘备还是不得而知。
思及此,刘备猛然顿住步子,叫道:“仲康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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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星夜出发,速速赶往彭城,不得耽误!到了彭城后,就将此密函交由张长史。如果在路上遇到任何阻碍,杀之可也!特别是曹操的人马,一但发现有北去者,格杀勿论!”
刘备的话言犹在耳,密函就紧身贴在自己的怀里。许褚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尚未到庐江府,却先发觉了异样。通往庐江城由南而北的险道只有这一条,他身虽在加紧赶路之中,但身后不时传来的急促马蹄之声如何能逃得过他的耳朵?许褚身负重要使命,路上耽误不得,更不敢有半点马虎。如此秘密的使命,如此敏锐的时候,许褚想到刘备的话,自然不敢大意。他停下马转入道旁密林。他要看看,追来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是过路的信差,他也就罢了,如果是可疑之人……
待那骑奔了过来,许褚闪身而出。定睛一看,却是吃咦一声:“恶来!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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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刘备发觉异样,差遣许褚回彭城通风报信的时候,曹操大营。
“袁贤侄,白日之事多有得罪了。”曹操笑着向袁谭拱手,袁谭一见,赶紧起身,说道:“曹公哪里的话,想当时曹公你不管骂我再多,那还不是为了给刘备他看么?”曹操哈哈而笑,点头道:“没错!只有这么做,刘备就永远也不会怀疑到我跟袁贤侄你秘密结盟的事了。只要刘备放松对你的警惕,则大事可成!”袁谭听他一说,有点不自在的咳嗽两声,道:“不过话说回来,曹公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这扬州归你,青、徐二州可要归我袁家的了。”
曹操哈哈一笑,手扶他肩膀,说道:“袁贤侄尽管放心就是,我曹操说一是一,既然答应事成之后将青徐二州划分给你袁家,如何会骗贤侄?”袁谭听他一说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搓手而笑:“这就好,这就好!”但转念又有顾虑,“不过,我等此刻尚未剿灭袁逆,后方彭城又有刘备的精兵猛将,此时发难若有不济是腹背受敌,只怕难以成功啊。为何曹公你不先灭了袁逆再来对付刘备,如此可保万无一失啊。”
曹操诡秘笑道:“所以我才安排贤侄你的人马控制住彭泽,再派徐晃借故将兵而去,这样也就阻隔了江水以北的刘备大军。就算他们真的能来,我们也丝毫不用惧怕。届时只要我突然发难,则刘备前无去路,后有阻兵,也就成我瓮中捉鳖了。哈哈,至于袁逆,此刻困守南昌。已是无可作为。探手可取,有何可惧?我之所以迟迟不攻,实在是因时候未到。只有我彭城那边准备好了,这边就可行动了。”
“彭城?”袁谭微微皱眉,疑惑的看向曹操。曹操也不怕他知道,点头说道:“彭城若没有我军师郭嘉在,我焉能在刘备的腹地冒这个险?一但事起。我等只要给刘备扣一顶勾结叛逆袁术的罪名,想天下人亦无话可说了。”袁谭微微心惊,曹操这一招果然厉害。他打着奉召讨贼的旗帜,借了刘备的力量攻到这里了,眼看狡兔快要死了,却又突然反过来欲要置刘备这个“走狗”于死地。实在是狠呐!但他现在既然上了曹操的贼船,焉能不配合。怪不得他老是在刘备面前责备自己给自己难堪,又在事后给他表现的机会,原来一切都是为了麻木刘备,以让刘备对他掉以轻心哪。
曹操当初故意让袁谭任命吕旷、吕翔二人押运粮草,却又于途假扮袁术残部将其劫烧,自然是为了顺利将自己的腹心将领徐晃调到彭泽。如今既然已经做到了,曹操的后路已经无患了。就只等通知郭嘉。两路俱起,杀刘备一个措手不及了。曹操于是叫来典韦。让典韦星夜出营,赶往兖州,去见郭嘉。同时,刻意吩咐典韦,让他不要泄露了自己的行藏,不然让刘备的人知道了,那就麻烦大了。
典韦乔装打扮,一路而来,皆走小道,故不曾遇到刘备的侦骑。典韦急着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一路无事,也就忽略了自身的掩藏。及至累了时也就将掩脸的布巾给扯了,一路急急奔来,也未曾主意到前方的动静,只没想到兜头会遇到白额虎般的许褚将路拦住!
彭泽口一战,铁索横江,大船不得前进。他二人请命破敌,皆身披重铠,拼命在前。只是不小心被箭矢先后射入水中,幸得落水之后二人大难不死,反是同进共退,生死与共,居然沉入江底,将铁柱拔起,使得大船得进。二人经此一战,都是惺惺相惜,情谊有如兄弟。要不是曹操跟刘备之间的微妙关系,只怕他二人早就结成异姓兄弟了。
典韦突然看到许褚,不由脱口叫道:“虎痴!”欲要上前,突然止住。许褚是刘备的人,如今让他知道了我的行踪,只怕会坏了曹公的大事!
同样的,许褚见到典韦,亦是显出了片刻的欢喜。但耳边回荡起刘备临别时的话,立即不动了。典韦是曹操的人,他此刻北来,定然是奉了曹操的命令。他要北去,我可不能让他走了!
两人各自打着心思,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的心里,各自盘算着。眼睛里游离出的是英雄相聚的欣喜,是各为其主的迷离,是内心取舍的彷徨挣扎,是面对此情此景的尴尬和痛苦!
渐渐的,对主公的忠诚取代了英雄之间的义气。许褚缓缓拔出刀,立于马上,虎额前倾,圆眼爆射出滚滚杀气。
典韦两腮的胡须飞起,反手拔出插在背后的一对八十斤的铁戟。
林间地上密密麻麻的碎点,如晶莹的水珠,一粒粒的太阳支离破碎洒在了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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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褚、典韦如疯了的猎犬,在许久的对峙之后,终于将手中的缰绳扯起,举起各自的兵器,没命的往对方要害处招呼过去。他们就像是刻苦铭心的仇人,一但杀上去,谁也不认谁,分明眼红如赤,拼起了各自的性命。
要说这两人,皆是护卫出身。只不过,一个在刘备身边,一个在曹操身边。然而,两雄不可并立,曹操与刘备根本就不可能是同一路人。所以,注定了,许褚跟典韦也不可能保持长久的友谊。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只能是各为其主。为了各自的目的,争个你死我活。
然而,他两人各负神力,斗的许久只能是旗鼓相当。两人,两般兵器往对方一磕,砰然一声,各自兵器脱手。两个人于是跳下马来,又是赤手空拳的掐架起来。不知何时,骄阳渐渐西斜,两人的衣服都被荆棘划破了,可仍是苦斗不休。也就在二人胜负难分之际,耳边突然隐隐传来马蹄之声。许褚、典韦二人对望一眼,心里都是微惊:“来人是谁?”
马蹄声渐近,远远的一骑马落定尘埃。(未完待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