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
绕过冥河的路程要更远一点, 穿梭过无数鬼修忌惮又贪婪的视线,马车徐徐地驶进望乡台。
公仪颜跳下马车,撩开帘子伸进去一只手, 把全魔界的心肝宝贝搀扶下车, 让他在自己身边站稳。
江折柳状态不是很好, 他已经能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支撑不住了。复生石的裂痕层层叠叠,已经布满了表面, 皲裂的痕迹怵目惊心。
公仪颜一路上解决了很多“意外”, 有被天灵体的气息蛊惑而来的恶妖, 也有幽冥界拦路的幽魂, 尽数陨灭于她的刀下,有时为了不吵醒江折柳, 甚至动作都是无声无息的。
一路行到此处, 江折柳也亲眼见证了战事波及的情况……没有伤亡是不可能的,但小魔王控制得很好,范围和程度都在江折柳的预计之内, 甚至比他的预计效果还要更好一些。
如果真的有人可以统一各界, 制衡各族之间的利益争夺与不断加深的仇恨的话, 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
江折柳一想这些就头痛,因此也就按下思绪不再考虑,而是伸手拢紧了一下披风毛领, 敲了敲望乡台前的门。
这地方虽说叫“望乡台”, 但实际上是一个繁复复古的建筑, 建筑后方有一个类似于九重宝塔般的巨型法器, 登上高塔后最顶端的石台,才是幽冥界中真正的望乡台。
他敲了敲门,门内似乎系着铃铛, 铃铛响了几声,随后有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鬼修拉开了房门,看了两人一眼,似乎被眼前人的美色镇住了,半晌才道:“你……你是活人?”
不怪他有此一问。江折柳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身上的生机十分寡淡。
江折柳点了点头,态度平和地问他:“在下江折柳,来拜访望乡台居士。”
少年鬼修呆了一呆,不知道是为他的声音,还是为他的名字。他敞开院门,连忙道:“请随我来。”
公仪颜就陪在魔后身边,随着江折柳进入这座如同阴宅般的建筑当中,跟着白面鬼修拐来拐去,最后停在了一间房屋外。
待少年通报过后,房门骤然打开了,露出屋内排放整齐的各类残肢和尸骸,还有装在法器中四处乱窜的神魂碎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江折柳提步进入,见到从尸体残肢的架子下面,坐着一个外表只有七八岁的男童,半个身子上都是血,他一边晃荡手里的瓶子一边抬头,银白的眼瞳在江折柳身上停顿了一下。
活人。
贺檀确认了一下眼前人的生死,目光在他的脖颈间转悠的两下,然后站起身,视线移动到他的脸上,才后知后觉地道:“……江仙尊?”
江折柳道:“是我。”
贺檀站起来也不到他胸口高,只不过这位傀儡师非常喜欢拼凑身体,所以他也随时可以更换形象,并不止于一个小孩子的外貌。
“就差一口气了。”贺檀多看了一眼他脖颈上的复生石,“仙尊修为尽废,只身到此,不怕危险么?”
“你也说我就差一口气,还怕什么?”
这倒也是。
贺檀舔了舔沾满血迹的手指头,胡乱地擦干净,然后凑到江折柳的身边闻了闻,在公仪颜危险的注视下移开的脸,皱眉道:“您来这里,是想做什么?要是我们尊主知道了,恐怕就没那么容易离开。”
江折柳耐心十足,语气平静地跟他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诉求。
“只把身体做成傀儡?”贺檀听得眉头就没展开过,“恢复相应境界,封存凌霄剑?”
他的视线转移到江折柳手边的名剑之上,沉吟半晌,道:“也是,你的神魂虚弱不堪,不出两日便回魂归天地,消散不见。封存凌霄剑的话,然后呢?”
“自然是如常人一般,葬入墓穴之中,不必再见天日。”
江折柳说这话时太过平静从容,仿佛说得不是自己一般。他雪发冷润如冰,肌肤也霜白无色,眼眸却漆黑沉冷,难透光芒,从极度的脆弱中显出一种难以揣度的强韧。
贺檀盯着他看,眼珠转了转,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公仪颜,道:“我倒是乐意为仙尊效劳,只不过,要制作傀儡,需要将你体内断裂的经脉人工接起,是要动刀的。……损坏这么美丽的躯体,我实在是有些不忍。”
江折柳明白他推拒的意思,叹了口气道:“我已拜托了这位魔族,无论成功与否,都会将我的遗躯送出幽冥界,不会惹麻烦。”
贺檀这才裂开嘴,用孩童面容做出了一个甜蜜的笑,随后搓了搓手,道:“至于报酬么……仙尊可以将您的头发,留给我一段么?”
他是制傀儡的,即便知道眼前这具躯体不能乱碰,也情不自禁地想留下一点点其中的美丽。
这自无不可,甚至这种要求比江折柳预想的还要更好接受一点。他点头答应了。
贺檀拉着他坐下,从杂乱无章的尸体残块中整理出一个座位来,然后拿出剪刀,从江折柳披落的发丝间顺了一缕,落手之前忽然一顿,问道:“我听闻,您跟魔界尊主是……是一对道侣?”
江折柳静默片刻:“嗯。”
傀儡师笑了起来:“真好,可你怎么不跟他一起来?”
这对于外人显而易见的原因,在贺檀这里仿佛无法想到。鬼修的共情感很低,很难想到“不忍”这两个字。
“他会哭的。”江折柳想了想,“他很怕我离开。”
“那你跟他说你来这里了吗?”贺檀问道。
“没有。”
“……你不会没有跟他说,你快要死了吧?”
江折柳的眼神有些失焦,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点头。
“嗯。我不忍心跟他说永别。”
小傀儡师剪下一缕白发,编织成了小辫子,放进一个宝贵的盒子里。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从旁虎视眈眈的女魔头,在公仪颜的身上意会到了魔族的那股莽劲儿,担心道:“你就没有遗嘱什么的吗?我怕那位魔尊……”
“有的。”江折柳安慰他,“他不会伤害你的。”
贺檀勉强安心。他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对方脖颈间生机消退的复生石。玉石上裂纹无数,像是下一秒就碎裂。他的手只是刚刚碰到,并没有用力地接触,随后便感觉到这块至宝生机消弭,化为灰烬。
残余的石粉漏入指缝之间。
贺檀像是烫到了似的收回手。
复生石化成了粉末。
就像是他一样,他觉得自己也要碎掉了。
江折柳解下脖颈间的绳结,将小魔王精心准备的礼物攥在掌中,他的肺腑间越来越痛,像是被粘好的碎片裂开了,一层层地往上蔓延,鲜血咽过喉口。
他忍不住,抬起手掩唇咳了咳,但开口都止不住,随后几乎演变成撕心裂肺的声音,血迹从唇角淌下,渗透指缝,一滴滴地落到地面上。
染透他攥住的那根绳结。
小魔王就是上苍赠给他的、最后的那份礼物。
没有人说话。贺檀站在他身前,公仪颜陪在他身边,但两个人都没有出声,整个房间里僻静至极,只有他剧烈的咳嗽声。
血迹止不住地往外流,淌了满手。
最后,这种撕心裂肺的咳声终于停止。披着软绒披风的江折柳伏在案上,喘息声急促混乱,支离破碎。
血滴从他的指尖落到地面上。
这里已经足够乱了,到处都是尸体的残块和尸骸。但只有江折柳手心里的血,散发着天灵体淡而悠长的香气。
贺檀喉头发紧,有些不想把他做成傀儡了。但永封凌霄剑是他的愿望,而那缕雪色发丝,他也不想归还。
公仪颜比他还看不下去。她从旁扶着魔后大人的肩膀,收敛了全身上下刺人的魔气,面具之下的蓝眸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直到喘息声慢慢地平稳下来了。
江折柳把手腕上的墨镯摘了下来,沾血的手指触摸上了公仪颜的手。
她听到对方低微至极的声音。
“送我去人间,随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埋了。”
公仪颜说不出话,她喉咙里卡着声,就是答应不下来。
“你把信交给他,什么都不必说……”
公仪颜被沾血的手指握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用什么心情说出来的这句:“……好。”
————
望乡台外长满了蓬蒿与荒草。
公仪颜其实具体不知道他的神魂是什么时候散掉的。
或许刚刚吹过她耳畔的那缕风中,就有他归于天地的神魂。
大魔在外面坐累了,她不仅坐得腿发麻,心都要麻木了。她揣着留给尊主的那封信和镯子,起身绕过了外头的残肢和瓶瓶罐罐,敲了敲帘子。
帘子震了两下,传来贺檀稚嫩的童声:“进来吧。”
公仪颜掀帘进来,抬眼便见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通体如玉的台子,散发着浓重的寒意。
这种寒意结上他的发丝,他的眼睫,将他无血色的唇覆盖出一片淡淡的红,指尖也有些发红,长眉舒展,容貌如初,像是睡着了一样。
公仪颜真的觉得他是睡着了,脚步都轻了下来。
天灵体淡淡的香气在半空中飘散,即便是血迹,都不会让人觉得碍眼。他身上那件淡色的薄衫上,浸透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毕竟是动刀的。
贺檀在旁边擦着手,小声抱怨道:“我把他身体里断掉的所有经脉都接上了,你不知道我眼睛都要看瞎了……”
公仪颜盯着他,没有回应,半晌才道:“傀儡都这么好看么?”
“噢……不是。”贺檀道,“我没有把他做成傀儡。”
公仪颜神情一滞,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凌霄剑仍旧立在玉台边,并没有放进他的身体里,这说明贺檀并没有用制作傀儡的方式,让他恢复修为。
“虽然我是在给一具尸体接经脉,但他实在太漂亮了,我没办法下手。”贺檀如实相告,“而且……你们魔怎么那么死心眼,你真得觉得魔尊会听话地不去找他吗?”
不可能的。
“只有把你们魔尊的注意力扯到江仙尊身上,你才不会死,我也才不会惹上麻烦。”贺檀叹了口气,伸手从压箱底的小盒子里掏出了一颗珠子,放到了江折柳的嘴里。
这颗玉珠很小,含在口中几乎看不出来。但也不至于顺着喉咙滑下去。
鬼修善于保存尸体。这颗玉珠可以让江折柳的身体永远维持在这个状态之下,不会像修士一样化灰,也不会腐烂,永远柔软、有温度,如同睡着了一样。
但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这是江仙尊最后的机会了。”
贺檀盯着他看了一眼,有点舍不得似的,“如果他能醒来,我就成为魔尊的恩人了,真是一笔……具备风险的投资。”
他转过身,踮起脚,从架子上将一个灯台取了下来。
这个灯台形如昙花,里面灯芯镂空。
贺檀用天灵体的血液灌注进去,烧做灯油。只见昙灯骤然亮起,火焰周遭有两个小小的幽芒,顺着灯焰环绕。
“那是什么?”公仪颜冷不丁地问。
“是残魂。”
贺檀把昙灯放到了江折柳身侧,灯火幽幽地映亮了他雪白的睫羽。
“人之初死时,肉魂尚未彻底分离,所以能从血液中,借此返生法器,召回两抹残魂。”贺檀伸手玩了一下江折柳纤长的眼睫,觉得摸起来冰冰凉的,“当然,残魂又没有什么用……那些已经归回天地的部分神魂,只能慢慢召回了。”
公仪颜皱起眉,微恼地道:“你为什么不早点点灯?非要等人死后才……”
“你懂什么。”小孩子嫌弃地撇了撇嘴,“不让他的大部分神魂回到天地之间温养、汲取灵气,就算聚拢到法器里也是一样的虚弱罢了。”
“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公仪颜松了一口气。
“这个……不知道。”贺檀摆弄着江折柳雪白的长发,“置之死地而后生,无论怎么说,都没有那么容易。”
他摸得越来越起劲,直到被女魔头啪地打掉了手,硬邦邦地说了句“谢谢”。
公仪颜拿起了那盏昙灯,小心地收入了乾坤袋里。随后伸手抱起了魔后大人。
他的躯体特别的冷。但仔细感受之下,仍能感觉到一丝奇异的温度。这让公仪颜逐渐地安了心。她低头看了江折柳一眼,低声道:“抱歉,我不能听你的话了。”
对方靠在她怀里,长发柔软地蜷缩在肩膀上,睫羽纤长,薄唇微抿,根本看不出是一具尸体。
贺檀揉了揉被拍到的手,看向那只野蛮的魔族,忍不住道:“要是活了记得过来谢我……哎,他身上的刀口不能压,你要往哪儿送回去啊……把剑带上!”
————
凌霄剑放在了江折柳的身边。
这具身体软软的,很轻,没有什么重量。但因为身体内部才刚刚连通了经脉的原因,保持不腐的玉珠之气沿着躯体自由地淌过经脉,还是有些艰涩困难。
玉珠是凉的,江折柳又在冰台上待了那么久,他的身上也要凉透气了,指尖冷得要命。
公仪颜把他放到马车上,在旁边看了很久,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江仙尊,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自然是不能开口的。
昙灯立在桌案上,灯火间幽芒缭绕。
江折柳在幽光之下,神情平和镇静,像是一个没有生命、但非常好看的木偶。
公仪颜看了很久,她不想再让对方在路上颠簸了,而是召集了麾下的魔族,将魔后留给尊主的那封信,发往了前线。
而她,就坐在马车上,看护着这盏不能灭的昙灯,看着对方伏在桌案边,枕在凌霄剑上,睡着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