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方,倪超从脖子上拽出钥匙,弯着腰开了门,一进去就嚷嚷:“姐,姐,穆哥来我们家吃饭啦,你给多煮点。”
厨房里的老式抽油烟机正轰隆作响,一股炸丸子的香味弥漫出来,倪春燕在一片嘈杂声中传出嗓音:“小超你说什么?大点声,姐忙着呢,没听见。”
倪超正要大声回答,穆昱宇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做声,他把其中的一个纸袋递过去,说:“喏,给你带的新衣裳,试试去。”
倪超欢喜地接过,把纸袋撕开,挖出里面的浅蓝色羽绒服左看右看,衣服前面印着的英文字和卡通图画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穆昱宇笑了笑,脱了大衣,把手中的东西找个地方放下,抬头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是一个小户型套间,格局方正,两间房对着门,一间垂着木头珠帘,一间门上贴着米奇老鼠的画像,各自的主人一看即知。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开着电视,喜庆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桌上摆着一盆水仙,散发着一阵阵暖香。沙发前面的小茶几那还摆着一个塑料多宝格,不用打开,也知道里头装满了糖果瓜子等物,边上堆着一副没来得拆封的春联,看来是打算等吃过饭了再贴出去。
一切都在昭示着过年,或者说,召唤着寻常人家一个名为过年的重要仪式。
穆昱宇悄悄地走到厨房,厨房不大,只能勉强容两个人在里头干活。
屋里暖融融的,橘黄色的灯泡在头顶悬挂着,温柔的光线下,倪春燕绑着头发,带着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腰上围了围裙,袖子上罩上袖套,正在全神贯注地炸丸子。她的围裙和袖套花色一样,都是红色间棕色的格子,衬着合身的黑毛衣,倒显得她身材窈窕,腰肢纤细,只是倪春燕的窈窕看在穆昱宇眼底,却是带了些意外之喜的,像先前刻意忽略她也美,只想到她的好,如今拿她的好做底,她的美就是加分的筹码,加上去了,男人心里那杆秤才无可置疑地偏向她这方,有好上加好的赞叹。
是的,这才是他该一直看在眼底,落入心底的女人。穆昱宇在这一刻简直有些看迷了眼,他想原来倪春燕这么好看,她不是漂亮,不是耀眼,不是摩登,不是脱俗,她的美是偏离了文人雅客观赏性的套路,看似另辟蹊径的,其实却带了实用主义,落入寻常日子,掺杂人间烟火,又映射了些灶台炉光,亲切熟悉,贴心又贴肺。这是倪春燕,读懂了她,仿佛能跟着读懂自己的来路,也明白自己的去处。
“小超,出去出去,这油烟大,你乖乖洗手啊,别吃零嘴,马上就开饭了,姐给你做了好多好吃的,你……”
她猛一回头,突然间看见穆昱宇,愣住了,手里的漏勺拿不住,直直掉进油锅里。
“哎小心。”穆昱宇飞快上去,一把扯开她,转身挡她前面,砰的一声,油花四溅。
这一瞬间俩人都说不出话来,他们贴得那么近,呼吸交叠着呼吸,身躯紧挨着,穆昱宇发现她比想象中要纤细,一只胳膊就能圈起来,掌心按在她的肩膀上,几乎就能感觉得到毛衣底下肌肉温度,也许再往下,血液在管道中的缓慢地流淌,很多以前被忽略过的细微感受都活了过来。心脏跳动的声音也被听见了,它一下一下,击打在胸腔的节奏清晰而明朗,仿佛在反复重申:这是他决定要共度一生的女人。穆昱宇心想,在他这一生中,大概只有这唯一的一次具体而强烈的欲望,投向怀里这个具体而特殊的女人。十四年的光阴就这么过去,可人跟人之间,有些哪怕相隔十四年都毫无阻滞,有些却相处四十年仍然能如陌生人。
“没事吧?”过了好久,穆昱宇才低头,哑声问怀里的人。
“没。”倪春燕红了脸,低下头,忙不迭地推开他,随后,她看看他毛衣袖子上溅到的油点,没话找话地絮絮叨叨:“这种颜色最容易弄脏了,对不住啊,你赶紧脱下来,换件小超的,我等会拿热水给你洗洗……”
“一件毛衣而已。”
倪春燕沉默了,过了会,才淡淡地问:“怎么来了?”
“坐车来的。”
倪春燕瞪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今儿个大年三十,你不用忙别的?你不是挺多事的吗?”
“我想跟你吃年夜饭。”穆昱宇看着她,带了笑,柔声说,“我给你带不少东西了,有吃的有穿的……”
倪春燕拿眼睛瞪他,说:“我们家不缺东西。”
“只是个心意,”穆昱宇面不改色地说,“东西都是我亲手挑的,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这么冷的天,我又才出院,体力上跟不上,逛个商场可不容易。人一多我就更加烦买东西,都是随手拿的,空手上你们家吃饭终归不大好。”
“你,”倪春燕有些气急,“你到底想干吗啊穆昱宇,大过年的,你让我安生会行不行啊……”
穆昱宇偏头看了下油锅说:“你那还开着火呢,丸子不炸了?”
倪春燕瞪了他一眼,蹬蹬走过去继续炸丸子,她快手快脚地把最后几个丢入油锅,炸到金黄色后捞起来,关了火,放入一旁的盘子中。
“往年都是我跟我妈过除夕,可今年我妈不在了,这对我来说还真是有点难过,”穆昱宇跟在她身后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时候没好意思打扰别人,想着还是上你这吧,你总不至于把我轰走……”
“怎见得我就不轰你走?”倪春燕斜觑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敢情看我好商量都当我是二傻子是吧?”
“大过年的你不会往外赶客人走,你们老倪家没这规矩。”穆昱宇看着她,语气笃定地说。
倪春燕哼了一声,可脸色却和缓了些。
“我就是来吃顿饭而已,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跟你弟弟,咱仨好好吃顿年夜饭。”
穆昱宇低声说,“这顿饭不能一个人吃,太孤单。”
他的话令倪春燕沉默了,过了一会,只见倪春燕拿漏勺猛地一敲盘子发出哐当一声,她狠狠地吸吸鼻子,憋着气一样大声说:“行了行了,出去等着吧,不知道自个刚出院啊,这里这么大油烟站着好玩吗?小超,小超。”
小白痴颠颠地跑过来,探进来一个脑袋问:“姐,你叫我?”
倪春燕瞥了穆昱宇一眼,有些不甘愿,可终究还是偏过头,语气生硬地说:“带客人去客厅坐着,你洗手去摆筷子和碗,帮姐把这四个冷盘拿出去,别偷吃啊。”
“嗯。”
穆昱宇笑了,挽起袖子说:“我来吧。”
他不由分说,上前把码号的冷盘拿起端走,放到外面饭桌上,又折回来拿另外两盘,一抬头,看见倪春燕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穆昱宇微微一笑,过去问:“看我干吗?”
“你每回来我们家,搞到最后我都不得不搬,”倪春燕咬牙说,“这个房子是我托了老邻居老关系才租到的,人户主认得我还不肯多收我租金,我跟你丑话说在前头,这回不管你出什么幺蛾子,我都决不搬家。”
这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话很糙很难听,可透着她深层的不安全感。穆昱宇一下心软了,他叹了口气,说:“行,我知道了。”
“那你等着,饭马上得了。”倪春燕因为难得在他面前说句重话,说完了反倒自己先不好意思,尴尬地转过身去,既是掩饰也是补偿地说:“不知道你来,没准备你能吃的,我再给你单独弄两个热菜,别刚出了院在我这吃了饭又给进去……”
“倪春燕,”穆昱宇提高嗓音,不满地呵斥道,“大过年的你给我忌讳点。”
倪春燕忙住了嘴,说:“说错了说错了,新年一定顺顺利利,大家都平平安安。”
“财源广进,心想事成!”倪超在一旁不明就里地跟着嚷嚷。
穆昱宇笑了,他看向倪春燕,终于没说什么,回头拍倪超的肩膀说:“走,咱们把新衣裳穿出来给你姐瞧瞧。”
“我还能少他穿的?你干嘛浪费这个钱?”倪春燕尽管嘴上这么说,可看向他的神色却带了难以置信和隐约的欢喜。
“那当然,过年嘛小孩子最高兴,怎么能不给他买?”
“可你不是不喜欢他吗?”倪春燕咬着唇,小声说,“我以为你一直不待见他。”
“怎么会,”穆昱宇哑然失笑,“我不待见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这孩子挺好的,我妈以前就特喜欢,我现在能理解她,小超有招人疼的地方。”
倪春燕还是有些欲言又止。
穆昱宇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放心吧,我不至于为了给你留个好印象而故意对他好,我不可能干委屈自己的事。”
这时倪超穿着崭新的浅蓝色羽绒服跑过来,笑嘻嘻地扯着衣服下摆说:“姐,你看你看,这衣服上还有小人呢,还有外国字。”
他指着衣服上的图案兴高采烈。
倪春燕点头,她走上去,替弟弟拉拉衣角,然后点头说:“是不错啊。”
“那是,我挑的怎么会差。”穆昱宇说,“还有围巾手套什么的,倒是一套的,你也有,我连厚袜子都给你们准备了。”
“你……”倪春燕回头看他,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光。
“没想到我还能干这事?”穆昱宇微笑说,“我说了我会学的。”
“你真不用做这些。”倪春燕认真地说。
“那怎么办?买都买了,标签我都剪了,可不能退货。”穆昱宇耸耸肩说,“难不成你想拿去丢了或送人?”
“不要,姐,我喜欢这件衣裳,不要丢,不要给别人,给小超留着。”倪超不乐意了。
倪春燕只好顺着他说:“好好,给你留着啊。”
“穆哥还给我买了花炮!”倪超得意地说,“穆哥说吃过饭就带我去放,姐咱快点开饭,快点吃完吧。”
倪春燕吃惊地看向穆昱宇。
“再怎么着小超也是个男孩子,你不能当闺女养。”穆昱宇带着笑说,“我会看着他的,放心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往后我都会看着他。”
果然如穆昱宇所料,倪超就是倪春燕的软肋,这句话的分量比什么都重,她在听见的瞬间就红了眼圈。多少年了,她就是怕让亲弟弟受委屈才一直没嫁人,穆昱宇知道,他一定是第一个跟倪春燕这么说的男人,而她也相信,以穆昱宇的身份地位,能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切实可行的承诺。
这个承诺,对倪春燕来说,可比承诺对她好还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