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位置好,开了大门,正巧可瞧见一楼大厅里的比试场地。
大厅中央早被收拾了出来,日常摆放桌椅的地方如今只设了三张丈余长的白色大桌,桌面由软玉制成,洁白如雪,一尘不染。案板上摆放着各式佐料刀具,旁边是三口大灶和各色原料。三位大厨并打杂烧火的伙计们都站在大厅中央,一个个俱神色严峻屏气凝神。
顾咏盯着场地瞧了半晌,也没能一一辨认出桌上的原料,只指着中间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高个子厨师回头道:“那就是这回望江楼请来的大厨了。”
郑览和玉珠闻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都微微动容。
玉珠讶道:“不是说浸淫淮扬菜数十年么,怎么瞧着如此年轻?”
顾咏眨眨眼睛,莫测高深地道:“传言而已,不足为信。咱们且先瞧着,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说话间,那三位大厨已经开始动了。
东边玉明轩的大厨从桶里抓出一条一尺来长的活鱼来,那鱼口宽体长,鳞大且薄,腹部银白,体背与头部却呈灰色,且带着微微的蓝色光泽。玉珠反正是不认识,一旁的顾咏却忍不住惊讶地叫出声来,“鲥鱼!”
原来这便是珍贵的鲥鱼!玉珠一时有些激动,她自幼就听说过长江三鲜的大名,鲥鱼更乃其中之,其美味鲜嫩常为人所称道。只是现代时,野生的鲥鱼早就成了保护动物,不要说吃,就是瞧也没有亲眼瞧见过。
玉明轩的大厨小心翼翼地划开鱼腹处理内脏时,西边登瀛台的大厨也开始选料,大大的篮子里装着的是一条条肥瘦相间的肋条肉。
“登瀛台做的应该是蟹粉狮子头了。”顾咏自言自语道。
“那望江楼的大厨呢?”玉珠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大厅中央两撇胡子的年轻厨子,现他的案板上赫然只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块豆腐。
“好胆识!”一直静默不语的郑览忽然开口,眼睛却是盯着望江楼的年轻厨师。
玉珠不解地望向郑览,不明所以。
郑览正待解释,却被顾咏抢了先,“望江楼要做的想必定是文思豆腐。以豆腐这么普通的原料来挑战清蒸鲥鱼和蟹粉狮子头,这望江楼倒是胆子大得很。”
说话间,那年轻厨子已经动刀。玉珠自以为眼力不差,却丝毫看不清那刀的动作,眨眼间,那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已经被切成了细如毛的细丝。
堂下观战诸人齐齐地出慨叹之声,俱为那厨子的刀工所折服。就连郑览和顾咏也看得眼睛直,更不用说玉珠,微张着小嘴半天也没能合上。
且不说接下来厅中的进程,那个刀工,那个配料,那个火候,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半盏茶过,整个望江楼已是一片浓香。三位大厨的菜品都已做好,各自盛放在合适的玉盘中。
堂前四把太师椅上端坐着本次比试的评审。顾咏小声地向郑览和玉珠介绍,哪个是翰林院的学士,哪个又是礼部的侍郎,左右玉珠都不认识,只是胡乱地点头。郑览倒是识得的,却又不感兴趣,只瞄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顾咏先前说雅间里的客人均可作评,其实不过是望江楼的场面话,正经做主的还是场上的四位评审。
店里的伙计先用白瓷小碟装了三位大厨的作品端给评审,余下的才由雅间的客人均分。因菜本就不多,再分到下面来,几乎是塞不了牙缝。这不,菜还没进嘴,底下就闹了起来。
顾咏最爱看热闹,一见下面有动静,就忙窜到走廊里往下探看。郑览是一贯波澜不惊的,玉珠则盯着桌上小碟子里的菜品直吞口水。
“哗啦——”
“啊——”
“救命——”
“快叫大夫来——”
郑览只见面前一花,再抬头时,面前早已没了人影。
刚跑到门口,玉珠忽然被人拉住胳膊,回头一看,顾咏竟是一脸正色。
“下面出事了,唤大夫呢。”玉珠急道。
顾咏朝她使了个眼色,将她拉到身后,俯身朝楼下看了看,沉声道:“先别急,看看再说。”
玉珠不明白他在顾虑什么,心里有些急躁,只是胳膊被顾咏拽着,她又拉不下脸来跟他拉扯,只得沉沉地吸了口气,学着顾咏的样子探出身子往下看。
楼下早已是一片混乱,原本设在四周的桌椅被掀翻了不少,茶壶杯子的碎瓷片撒了一地,一大群人拥堵在大门口,正中央还有个一身华服的中年汉子倒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知。
因是隔得远,玉珠也看不出那汉子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只是觉得四周都是人拥堵得空气不好,实在是最要不得。正恨不得要跳下去时,郑览也从屋里出来了,探头瞥了一眼楼下的人,微微皱眉:“怎么是他?”
玉珠一愣,转去看顾咏,他也是一脸严肃。
“此人是京里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最是不讲道理,偏又跟廉亲王府有些亲戚,平日里在京城十分胡来。你若是治好了他也就作罢,若是治不好,只怕是不好收场。”许是看出了玉珠心中所想,顾咏低声解释道。
玉珠闻言,身形一顿,一时犹豫不决。她不是蠢人,自不会听不出顾咏话中的警戒之意,若自己是旁观者倒也罢了,只是自己到底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术,见死不救这样的事却怎么也做不来。
她心里头还天人交战着,楼底下已是一团乱遭。那汉子随行的家丁极是跋扈,也不看是谁,揪着人就拳打脚踢,非说是对方害了自家主子。一时间又是哭叫声,又是叱骂声,只把望江楼搅得不得安宁。
楼里有机灵的伙计从附近的医馆里请了大夫过来,好一番挣扎,才算是挤进了人群中。那大夫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因来得急,又是一番拥挤,弄得十分狼狈,左手边的袖口都不知被谁给拽破了,晃悠悠地垂下好大一块布。
玉珠见来了大夫,心中稍定,抬头去看郑览和顾咏,他俩面上却仍是一片冷峻之色。
那大夫胆子小,刚蹲下身子准备给病人把脉,被一旁的家丁吼了一嗓子,吓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双手在地上又抓又挠,好半天才颤巍巍地扶着地面蹲好,伸出手来,搭住病人的脉门。
“啊——”大夫脸色陡变,手中一松,病人的胳膊又重重地掉在地上。
“这……这……”大夫手忙脚乱地复又扶起病人的手,却不再把脉,而是将它小心放回,右手则颤抖地伸向病人的鼻息间。“没……没气了……”那大夫口中话音一落,自己竟翻了个白眼,先晕了过去。
场面又陷入混乱中。
顾咏转身拉着玉珠进了雅间,郑览紧随其后,进屋后还随手关了门。
“怎么忽然就死了?”顾咏剑眉微皱,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询问。
玉珠脑子里空空的,根本没听清顾咏在说什么。直到顾咏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这才把她给唤醒。
蹙眉想了想,玉珠终究只是摇头,道:“离得太远我也看不清,猝死的可能性太多了,便是下了楼,也不定查得出来。”想来又是一阵后怕,方才若是一时冲动跑了下去,只怕这会儿晕倒在楼下的就是自己了。不由得感激地朝顾咏看了一眼,他却低头浑然不觉。
待外头热闹渐渐消减了,他们三个人才从雅间里出来。
楼下早已没几个人,只有店里的伙计在收拾打扫。元武还侯在外头,见了顾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作夸张状,道:“还好少爷无碍,方才京兆府衙的差役过来,小的还以为少爷又和人打架了呢。”
郑览“呵”地笑出声来,顾咏却是一脸窘迫,狠狠地瞪了元武一眼,倒没说什么。
玉珠早听郑府的下人们说顾咏年少时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整日里惹是生非,原本还以为是谣传,但见连他的小童也如此打趣,显见是传言属实了。却不知这纨绔少爷如何会忽然改了性子,不再寻恣闹事,反而静下心思一心向学的。
因见顾咏的尴尬样,玉珠这会儿不好问,心里却是想着哪日待再见了,定要好好询问一番的。
出得门来,元武问顾咏是否回府。顾咏朝他一挥手,道:“回什么回,被他们一闹,连午饭都没吃,先去找个地儿把肚子填饱再说。”
于是三人又一道儿上了马车,元武骑了马在后头跟着。
正是午时,酒楼大多客满,好不容易才在街尾的一座小酒馆寻了个雅间坐下。环境陈设自然是比不过望江楼,好在饭菜做得还用心,众人腹中又实在饥饿,故而吃来还算满意。
酒足饭饱,大家也不急着回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两句。大多是顾咏在说,郑览偶尔插上两句,玉珠只当是听稀奇,见顾咏说得口干了,便给他将茶杯满上。
待顾咏说得尽兴了,玉珠方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说先前那大夫不会出事吧?”
顾咏愣了下,把喝得有些沉的脑袋甩了甩,这才想到玉珠说的是谁。先看了一眼郑览,他才慢慢说道:“如今京兆尹李大人倒是个清正严明的好官,方才厅里那么多人都瞧着,还有不少都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由着人乱来……”
玉珠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颜色也好看了些。
顾咏瞧着,心中暗道幸好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那大夫虽没有性命之忧,但入了监牢,又哪里能善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