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月明星稀。
偶有虫鸣在草丛里跳过,又越入夜色之中。
波光粼粼的活水小泊中,泛起叮咚水花,月华银辉下,宛如一片华美银缎。
廊芜下,半坐着个人。
那人身穿雪白的中衣,月要间细带松松系着,露出大片瓷白如玉的月匈膛。
三千鸦发逶迤一地,仿佛铺陈的黑绸。
琥珀色的眼瞳深邃滟潋,眼睑半阖之时,只一眼就能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此时,那人单膝屈着,一手靠月退膝上,手里转着一管红玉长箫。
黑暗里,另有一道身影,从头到脚都是玄色的,只能大约看出个轮廓,看不清具体相貌。
良久静谧之后,听那黑糊糊的人影说:“尊上,您的记忆?”
一半身体坠在厚重的黑暗里,一半却落在清辉月华里。
九黎转红玉箫的动作一顿,淡淡地嗯了一声。
随后,那人又说:“尊上是要继续对琴徵羽隐瞒下去?”
对这问题,九黎却没有回答。
他微微扬起下颌,看着幕布苍穹上的弯月,好半天才说:“本尊上回重伤,一直都是卜筮长老诊治的?”
“是,尊上甫一回镇,长老就将尊上接了去,并让属下等不得叨扰。”落在黑暗中的人,往前走出一步,终于露出那张脸来。
不是别人,正是金聿。
凤眸微眯,深思一闪而过:“本尊……”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刹那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的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琴徵羽的脸蓦地在眼前闪过,连同她的名字。
太阳穴剧烈地刺痛起来,并且月匈腔之中涌起一股子的不耐烦和厌恶。
“唔。”九黎闷哼一声,指尖按着眉心。
金聿皱起眉头:“尊上?”
九黎摆手,他深呼吸,压下那股对琴徵羽忽然而起的嫌恶,眸光闪烁不定。
“金聿,”他语气凝重,“卜筮在本尊身上动了手脚,本尊不对劲。”
闻言,金聿大吃一惊,他蹲**,借着淡白月光,就将九黎眉心的猩红血纹看的清清楚楚。
他眼瞳骤然紧缩:“尊上,你的眉心……”
说着,他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有两长一短三道竖血纹,若隐若现。”
磅礴的怒意嘭地涌上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发怒,又是冲谁发怒,可那股子的愤怒来势汹汹,还挟裹着被背叛和冒犯的不痛快。
他一字一顿:“琉璃镜。”
金聿三两步进了房间,又端着半人高的琉璃镜出来。
那琉璃镜远比铜镜好使,映照的时候清晰无比。
仕女琉璃镜中,先是出现一张俊美如妖的脸,狭长的琥珀凤眸,挺鼻薄唇。
然而那张脸上,此时却凝挂着森寒秋霜。
九黎清晰无比地看到,眉心两长一短的三道竖纹,顺着眉心皱褶的方向浮现。
且最短的那条竖纹,仔细看去,竟还是在不断生长。
“情、蝶!”九黎一字一句吐出这两个字。
金聿骇然:“尊上,请尊上速回婆娑镇先行解蛊。”
九黎挥袖,那面仕女琉璃镜摔出去。
“嘭”的一声,刹那四分五裂成无数块。
每一块琉璃镜面都映照出九黎眉心那三条猩红竖纹,晃眼看去,竟像是某种神秘又特殊的图腾。
九黎起身,他站在月华下,清辉千里,遗落至发梢,最后在他脚下化为斜长的影子。
“请尊上速回婆娑镇解蛊。”金聿单膝跪地。
“呵,”九黎冷嗤一声,视野所及之处,寸寸冰凉,“生了第三条竖纹,解不了。”
他医毒双绝,更是擅蛊虫,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当情蝶入体,眉心生出第三道竖纹,意味着什么。
这些时日,他即便是失了和琴徵羽之间的过往记忆。
可当再次相遇,他仍旧不可避免地对她生出感情来。
这样的感情来的猛烈,虽没了记忆,可潜意识里很多东西作不得假。
所以,当他的感情越是浓烈,情蝶成长的速度就越快。
起先,那股对琴徵羽的嫌弃,也就是情蝶作祟。
第三道竖纹,情蝶产卵,蛊虫不尽,情蝶不尽。
他不仅再难恢复从前的记忆,从此以后,对琴徵羽感情有多深,就有多厌恶。
他会像当年的楚西祠一样,欺她负她,最后很大可能亲手杀了她。
厌之极致,恨之极致,便是爱之极致。
“尊上,”金聿握紧的手指关节泛白,脸上怒意涛涛,“长老岂敢如此对尊上不敬。”
有夜风徐徐,吹动九黎的宽袖,袖摆鼓动起来,应和飞扬的三千鸦发,又月光清丽,在金聿眼里,竟生出虚无缥缈之感来。
他心口一紧:“尊上……”
九黎缓缓勾起嘴角:“情蝶虽无解,可也存在天敌。”
金聿屏息,他似乎想到什么,一瞬间眼瞳都扩散了。
“人面蛛,最喜食情蝶。”他双手环月匈,声音清凉的说。
“尊上,不可!”金聿当即反对,“人面蛛虽能解情蝶,可同样是入体就无解的蛊虫,且中蛊者终生不能见光,不然人面蛛成长为玉面蛛,那寄主就只有一个下场……”
九黎偏头看他,那张脸没有表情,让人心头发寒:“你是担心本尊会落的骨血消融,奇经八脉寸断,双腿再站不起来,只能沦为玉面蛛繁衍口食的下场?”
“尊上三思,您的安危关系整个中州,您不能有半点差池。”金聿眼睛都急红了。
九黎闭眼,他好半天没有说话。
就在金聿还要再劝慰之时,他听尊上昆山玉碎的嗓音,轻呼缥缈的说:“从本尊出生,你们就再说,本尊关系整个中州安危,婆娑门尊上每任活不过三十。”
“尊上啊。”金聿额头磕地。
“本尊今年二十有五,这二十五年本尊从来没为自己做过一件事,”他说着复又睁开眼,鎏金眼瞳尽是荒芜和漠然,“卜筮是如何对本尊的?”
金聿抓紧长剑,将牙关咬地咯咯作响:“卜筮该死!”
“她和孩子,是本尊唯一想要的,金聿,”九黎喊了声,口吻平静无薄,“本尊还有五年好活,本尊现在想为自己做一件事,你不准拦本尊,也不许跟她透露。”
“尊上……”喉咙里浮起酸涩和哽咽,金聿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