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时清晨那薄如轻纱的雾气已经消散,高大恢弘、气宇不凡的丽正门也露出了它的巍峨真容,两侧皇宫的殿前司近卫,看着当今左相、右相并肩而行,心里都不由的有些吃惊。
白玉雕栏、绿瓦连绵,殿前司的近卫沿着宫墙巡守,清风摇曳,使得西面凤凰山上的清脆鸣叫声,就像是整个皇宫最为自然的音乐一般。
丽正门外的几顶轿子正在等候着彼此的主人,汤硕神色显得有些焦急,看了看旁边显然是等候王淮的梁克家,而后回过头,便看见汤思退跟王淮两人,竟然破天荒的含笑并肩,从丽正门走了出来。
汤思退与王淮相视一眼,而后几乎是同时挥了挥手,向在宫门口等候的众人示意,他们两人显然还要再并肩行走一段距离。
于是,在丽正门前往东华门的宫外路上,汤思退与王淮两人并肩行走在路中间,身后跟着约莫八九顶轿子,以及好几十号禁军护卫以及朝廷其他官员。
“太上皇昨日里并没有跟我提及皇城司的事儿,所以王大人如果有什么事情,大可不必顾忌太上皇的意思。”汤思退望着路边郁郁葱葱的树林,一时之间颇有些感慨,若是年轻二十年,自己可就是一点儿都不会怕他王淮了,更不会在此刻先行示弱了。
王淮听着汤思退的话,像是预料之中一样,神情之间并没有一样,儒雅的笑了下说道:“昨日圣上倒是问起了一个人,当然,这个人跟汤大人也很熟悉,不过这都是十来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
“叶义问?!”汤思退眉头一挑,背着双手继续老态龙钟的往前行,哪怕是猜到了圣上所询问之人是叶义问,但他平静的表情上,依然让王淮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
“不错,不过圣上也是顺带提及,是在问及我昨日西湖为何如此热闹时,提及了唐仲友,汤大人也知道,唐仲友乃是绍兴三十年的进士,而恰巧,也是那一年,太上皇越级提拔叶义问为殿中侍御史。所以圣上提及也就是理所应当了。”王淮自然说的是实话。
这个时候,不管他们两人之间有多大仇、多大怨,但当皇室突然莫名其妙的,把一个小小的禁军,在不问过任何朝廷官员情况下,直接提拔为皇城司副统领,这让当朝两相,心里都有些莫名的犯嘀咕。
汤思退点点头,没再说话,而王淮也不着急,也不说话,两人便又开始,继续无声的往前走着,即便是一路上遇到殿前司在宫墙的近卫,近卫也是靠近一侧,等他们浩浩荡荡的这帮人过去后,才开始继续巡守皇宫。
“旨意是太上皇直接下给兵部的,昨日在孤山园林里,太上皇对老夫确实是一个字未提。”汤思退在路中间停下脚步,而后王淮也跟着停下脚步。
身后的十来顶轿子,连同浩浩荡荡的几十号人,也在两人的不远处,同时停下了脚步,整条路上鸦雀无声,只有汤思退跟王淮,低声在交谈着。
汤思退此时面对王淮,目光炯炯,完全不像是一个迟暮老人该有的眼神,精神矍铄的看着王淮道:“太上皇并未让汤硕隐瞒于老夫,但昨日并没有当面跟老夫提及,显然照太上皇的意思,认为这是兵部跟皇城司的事儿,只是不愿意大张旗鼓,非是要刻意隐瞒。更何况皇城司虽归兵部、禁军统辖,但一向所办差事儿都是皇家之事儿,说是直接隶属皇室都不为过,所以老夫不认为提拔一个小小的皇城司副统领,会对朝堂造成什么震动跟变化。”
王淮认真的听着汤思退分析,而后认同的点点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滚出老远,缓缓说道:“从在下昨日面见圣上一事儿来看,显然太上皇下这一道旨意前,已经知会了圣上知道。所以如今的问题是……圣上会不会因为叶义问之事儿,而后对那叶青感兴趣?汤大人您知道,圣上登基之后,先是平凡岳飞,后是召回张俊,而后又提拔我为左相,朝堂之上太上皇治下的老人,当时已经去其大半,但随着北伐失利、建康战败,随着汤大人回到右相的位置,又召回了不少老人,其中自然是有当年……。”
“哦?王大人的意思是,皇城司新提的副统领,有可能是针对老夫,或者是当年秦桧旧部了?”汤思退花白的胡须震动了一下,双眼也变得阴沉了一些。
“这种可能性极小,毕竟相比较而言,圣上对汤大人自然是信任有加,要不然也不会在危机时刻,急召汤大人回来主持朝堂政局,而汤大人一回来,立刻就能够与金兵谈和,迫使金国让步,主臣关系改为叔侄关系,这些可都是汤大人的功劳啊。但有一事儿我想告诉汤大人,昨日圣上看样子还有可能要为宇文虚中平反,甚至是赐姓。您认为,这一切都是巧合吗?”王淮不让步,依然是拿叶青被提拔为皇城司副统领做文章。
不管如何说,汤思退此刻都有些难办,虽说不至于腹背受敌,但也已经快要接近如此情势了,如果再把王淮的话语当成耳旁风,那么他自己很清楚,弄不好就是三面受敌了。
“宇文虚中?你确定?”汤思退的神色变得更加的凝重了,而王淮的神情,此时此刻也没有一丝占据主动的得意跟轻松。
“不错,当年宇文虚中身在金国一心复宋,但奈何秦桧为了和谈、讨好金国,把宇文虚中在金为宋,图谋金国进军南侵的路线计划一事儿告发,致使宇文虚中一家老小二十余口人,全被被送到金国,而后当着已经被软禁的宇文虚中的面活活烧死。这事儿……汤大人不会没有印象吧?”王淮叹口气,看着眼帘低垂的汤思退问道。
“当年这乃是太上皇的意思,即便是错了,是大家都错了。圣上平反也罢,赐姓封爵也罢,改变不了什么。”汤思退低垂着眼帘,站在路中间如同入定老僧,枯井无波说道。
“汤大人总不想以后,也落个秦桧如此那般的下场吧?”王淮丝毫不客气,看着汤思退继续紧逼道。
“王大人就这么有信心吗?”汤思退不为所动,继续低垂着眼帘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在想,我大宋即然有宇文虚中这般卧薪尝胆、如同苏武一般赤心忠臣,那么,金国在我大宋会不会也有如此这样的人存在?把我大宋各驻屯大军的兵力等等,偷偷摸摸的告诉金人呢?那么太上皇提拔一个皇城司副统领,还是在圣上知晓、默认的情况下,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借着建康一役整顿皇城司呢?”王淮琢磨了一会儿,斟酌的言辞说道。
“不知道,但并非是没有可能。”汤思退突然睁开眼,看了看王淮,而后便继续往前走。
王淮在旁边跟上,身后的十来顶轿子、几十号人,在两人走出十来步的距离后,也开始慢慢迈步,继续远远的跟随在身后。
“依老夫对太上皇的了解,即便是太上皇想要做什么,他也不会拐弯抹角,但……却没人能够绝对猜出,太上皇在做一件事情时,到底有几个目的。岳飞死、秦桧亡,圣上继位、隆兴北伐,特别是隆兴北伐,谁想到了?但细细琢磨起来,隆兴北伐跟岳飞平反二事,在太上皇还未禅位时,就已经有了先兆,只是我等朝臣不曾察觉罢了。所以这一次太上皇突然提拔一个无名小卒,朝堂之上的臣子看风向、揣圣心,也可以理解。”汤思退双手拢在袖子里,缓慢的走着说道。
“那以汤大人的意思,圣上这次又有几重意思?可有继续北伐、收复中原之意?”王淮身为主战派,自然是任何时候都想着朝廷能够挥师北上,光复北地。
确实是如汤思退所言,即便是赵构还未禅位时,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为他会禅位,而且更没有人会想到,太上皇禅位、圣上继位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为岳飞平反。
难道圣上就不顾忌太上皇的颜面吗?太上皇极力主和,可圣上继位后,便实施了接二连三的举措,为北伐做着周全的准备。
现在回过头来看,当初在太上皇还未禅位时,各个驻屯大军,其实基本上都已经按部就班了,就只能新皇登基之后,一声号令,开始北伐了。
所以王淮对于赵构的心思,自然是拿捏不住,也不敢一个人武断的去猜想。
“可能性不大,建康一役,圣上心灰意冷。不论是隆兴北伐还是平反岳飞,如果太上皇坚决不同意,向来孝敬的圣上岂会违逆?就如太上皇当初禅位时一样,禅位之意有几重,现在看来,完全不是当初那么简单。二圣在北地多年,我们知之甚少,所以太上皇提拔禁军,有一层目的必然是为此。”
汤思退说完后,又再次停下了脚步,望着不远处的东华门,脚下挪了挪,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汤硕等人,继续说道:“妄加揣测圣心没用,老夫多年来如果能够如秦桧那般揣摩圣心,你王淮恐怕早已经被我流放至岭南了。”
“但这一次太上皇却给了王淮一次机会不是?叶义问、叶衡、叶宏、禁军副统领叶青,活着有二,死去有二,看似跟汤大人没有关连,但跟秦桧关连却是很大啊。”王淮呵呵笑着,像是极为认同汤思退的话语。
“这么说来,老夫已经是退无可退了,但老夫放弃了禁军……。”
“其实完全放弃禁军大可不必,只是皇城司该是圣上或者是太上皇的,就该是太上皇、圣上,或者是皇室的,汤大人虽然身体硬朗,但事情太多的话,也忙不过来不是?身体为重才是啊。”
汤思退面对王淮的冷笑,竟然是认同的默默点了点头,而后说道:“枢密院里有一道召回叶衡的奏章,我看了下,觉得不是时候,应该再过个两三年再说也不迟,毕竟老夫行将就木,王大人也不必急于一时不是?”
“好,王某这就拿回那份奏章。”王淮笑了笑,而后拱手行礼,跟汤思退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