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一夜的火把陆续熄灭, 定北军大营弥漫着一片灰白的烟气,帐内, 霍钊睁开眼, 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小睡半个时辰,天一亮, 不自觉地醒了。外面在吹号角, 先是窸窣, 而后是轰轰烈烈的动静,阖军将士处于备战状态, 士气足得很。
没一会儿, 霍惊海进来,金甲裹身, 臂上缠着蓝巾,亦为万事俱备的样子。他禀报道:“父亲, 城中已准备就绪,今日酉时一刻立即发兵。”
霍钊“嗯”一声:“全数探子洞出,向突厥大营潜伏。”
霍惊海略有迟疑,那般的话, 敌军必定有所察觉, 转念却明白过来:“是故意叫蛮子发现, 以为我军仓惶、准备不足, 进而放松他们的警惕。”
霍钊说:“去安排罢。”
待人离开后,霍钊独坐了半晌,欠身望一眼帐外, 只见天色阴霾,算不上什么好日子。他兀自一笑,恶战,流血丧命的事儿,当然算不得好日子。
也不知府里……那逆子怎么样了。
寄傲园中,砖石上一层飘卷的落叶,迟迟无人打扫,楼中亦无仆役伺候,只有杜铮立在四楼的廊子里。
他贴着门说话:“管家吩咐过,今日都待在各自的房中。”
屋里有水声,容落云出浴更衣,道:“夫人的主苑得照常伺候。”
杜铮说:“那是自然,不过也仅留两三人而已。”他胆子小,缩着肩膀问,“二宫主,从前打仗可不曾波及府里,这回好骇人哪。”
嘎吱,容落云开门露面,头发湿漉漉的,刚换上中衣。有些话不方便说,他只能岔开:“吃食呢?”
杜铮拎起一旁的食盒,进屋,见霍临风安稳地躺在床上。“真稀罕,少爷这时候还睡懒觉。”嘟囔一声,端出煨好的羹汤,“二宫主,你先吃罢。”
容落云穿上两层外袍,封腰一扎,那腰身瞧着似乎又清减些,再高束一条马尾,整个人精神而利落。杜铮打量一番,说:“还是这般顺眼,穿短打戎装像换了个人。”
“哦?”容落云问,“穿那些不好看?”
杜铮回答:“非也,只是不像江湖人,不如这般快意潇洒。”
容落云荡着广袖走到桌前,江湖人,多少江湖人行侠仗义,如今却有江湖人助纣为虐。他端起一碗牛肉羹,吹了吹,道:“本江湖人,今日便要纠一纠江湖风气。”
吹得稍凉些,容落云踱回床边,一勺一勺喂霍临风吃下。日暮时分将会开战,无奈、悲戚,应尽抛昨夜,待战火燃起只徒留一腔滚烫的雄心。
喂尽这一碗,廊中两道身影晃过,一抬头,见管家带着一人出现在门口。容落云抬首张望,惊喜道:“张唯仁?!”
管家和杜铮关门出屋,张唯仁抱拳回道:“二宫主,又见面了。”他瞧一眼床上的霍临风,面色无澜,显然提前知晓霍钊的安排。
容落云问:“你的伤势如何了?几时回来的?一路上可曾遇到麻烦?”
连珠炮似的,问着问着却将语气放轻,他不禁回想,霍钊知他与三皇子合作,亦知陈若吟提前派人去西乾岭,凡此种种,想必皆是张唯仁带回的消息。
那……容落云问:“城中之事,也是你负责的?”
张唯仁道:“是我带人查探,但如今掌控全局、出兵缉拿要等小侯爷做主。”他从怀中掏出一物,奉上,是一张绢帛地图,“江湖人伪装潜藏,朱标处乃确定藏匿的地方,还有许多只能等开战后逼他们现身。”
偌大一座城池,人口和土地几乎是西乾岭的三倍,至眼下这刻,估摸已经瞒不住了。容落云琢磨道:“家兵都出动了,若有人瞧出端倪,会不会联络蛮子那边?”
张唯仁说:“城门与各处关卡俱已封锁,无进无出,就算有人像鸟似的飞出去,黄昏便动手,蛮子知道也没工夫准备了。”
容落云颔首安心,目光掠过霍临风,便停留其身不舍得撇开。他探手被中,轻轻握住霍临风微蜷的手掌,说:“你来这一趟,是有事要交代我吗?”
霍临风的部下要么在军营备战,要么在城中值守,眼么前儿,近身的只有容落云一个。张唯仁应道:“宫主,酉时一刻,城南率先发兵,紧接着便是小春台所在的市集。”
这两处相距甚远,出其不意,才能叫对方措手不及,容落云一一记下,说:“等将军苏醒,我会立即转告,你叫将士们依计行事即可。”
张唯仁告退离开,门关上,房中只剩一片静谧。容落云俯身趴在霍临风的胸口,双眼合住,想着蓝湖与大漠,暗忖霍临风交付他的设阵之事。
此时的塞北城中,家家户户紧闭大门,铺子提前打烊,街巷已无摊贩叫卖。这一派萧索肃杀的情景,衬着灰蒙蒙的天,不免沉重。
时辰一点一点溜过,晌午,午后,心跟着越揪越紧。
申时最后一刻,容落云坐起身,喊道:“杜铮!”
杜铮忙不迭跑来,容落云吩咐道:“给将军备马,顺便请夫人过来。”话音刚落,外头有人唤,竟是白氏已经到了。
夫君与长子奔赴战场,次子也即将发兵,白氏应该是担忧最甚的那个。容落云起身相迎,劝慰道:“夫人,临风定能胜仗,莫太担心。”
白氏慈爱地笑笑:“这等场面见得多了,我不怕。”
容落云心头讶异,不愧是将门女眷,他低估了对方。铠甲,决明剑,一切都准备好了,这光景,他陪伴白氏守在床前等候。
言语的工夫,侍卫来报,城南正式出兵了。
外面很快便会乱起来,如原上的星星之火,一点燃成一线,顺着风追逐起势。倏地,霍临风的眉间微微一蹙,食指弹动了一下。
容落云唤道:“临风,临风?”
他拧湿帕子给霍临风净面,湿湿凉凉一挨皮肉,霍临风被刺激得睁开了眼睛。“临风?”容落云又唤一声,“你觉得如何?”
霍临风有些断篇儿,坐起身,看见白氏一脸关切。“娘,小容……”恍然间记起什么,“我爹呢?!”
容落云说:“定北侯代替你挂帅,昨夜已经去了军营。”他按着霍临风的肩,似是宽慰,也似是哄,“城南出兵绞杀乱贼,等着你过去呢,听你爹的安排罢。”
霍临风怔忪一刹,纵使胸中有千般的懊悔,万重的不甘,事已至此只能决绝地遵从。他起身下床,穿铠甲,佩戴决明剑,而后站定看向容落云和白氏。
白氏明白,至亲说得越多,便越叫人记挂,她言简意赅地嘱咐道:“去罢,当心些。”
容落云薄唇微动,打打杀杀经历过不少,可这般刀林剑雨地打仗,他从未见识过。字句堵在喉间,挑不出先说哪一句,只无言地望着对方。
霍临风叫他:“我走了?”
容落云骤然心慌,迈出步子跟随:“我陪你,走!”
霍临风似乎同意了,转身往外走,一出门,将容落云的手腕一把握住。他们离得很近,袍角抚弄铠甲,马尾尖摆荡着纠缠,走出寄傲园后,管家和一队侍卫恭候在外头。
霍临风命道:“从南侧门走,之后府中各门全部锁闭,谁也不准外出。”
觑一遭,他又问:“府中还剩多少家兵?”
管家回道:“少爷,不足平时的一半。”
之前伤亡严重,兵力原本就十分紧张,看家的家兵只能以城中百姓为先。只不过,敌方为了扰乱霍临风,定会趁机来府里作恶。
忽然,掌心一空,霍临风抓着的手腕抽走了。
他扭脸看去,容落云正色道:“我不陪你了,我留下。”他上前一步,低声压着彼此知晓的温情,“府里交给我,你放心。”
霍临风盯着容落云,眼眸深深。
片刻,他转身朝外走,大步地去了。
定北侯府各门关闭,庭院楼阁,顿时陷入清寂之中。女人们都在偏僻的院落里躲着,家兵侍卫,小厮们,在府里四处逡巡。
主苑北屋,雪针茶的香气飘出来,白氏隔着帘子轻喊:“孩子,进来坐坐罢。”
容落云闻声进屋,环顾一遭,见桌上煮水烹茶,白氏坐在绣架旁,面上透着温柔又从容的笑意。他问:“夫人,你一点都不怕吗?”
白氏篦出一股丝线:“怕,当然怕。”摘下戒指玉镯,素着两手穿针引线,“怕你有什么闪失,我如何与侯爷和临风交代?”
容落云失笑:“夫人多虑了。”他走近些,立在绣架边凝神,“……我娘绣工很好,年幼的衣裳,都是她亲手绣的花。”
白氏落下一针:“是我们霍家亏欠你。”她仰起脸问,“塞北天寒,你若不嫌弃,我给你绣个暖手的棉包可好?”
晚辈俯视长辈,不合规矩,容落云蹲下身扒着绣架,心痒痒地想要,却又不好意思答应。白氏门儿清,索性越过一步:“你喜欢什么花样?”
容落云脱口而出:“白果树。”
白氏神情微动:“临风日日揣一条帕子,也绣着白果树。”
容落云支吾道:“白果树……漂亮啊。”他好生心虚,伸手碰盒中的银针,“这么多种,绣花原来如此麻烦。”
正说着,耳廓轻轻一动,容落云猛地站起来。他一向果决,顺手拿一根银针别在封腰,道:“夫人,你慢慢绣,不必理会外面。”
白氏心中有数,点了点头。
容落云提剑走到门边,一顿:“夫人,给我绣大老虎罢。”他掀帘欲出,“霍氏虎狼之兵,我也要老虎,才够般配。”
跨过门槛,两扇雕花门板在身后关紧,容落云抱剑立于檐下,神情平和得仿佛静等风来。
城中已如漩涡,厮杀声遍布街头巷尾,越来越多的贼匪现身搏命。
西侧门最先被撞开,渐渐的,房顶屋檐有身影落下,来人如潮水般涌向这方庭院。刷啦一声,容落云拔剑出鞘,蹬柱而上,将奔袭来的第一人斩落。
见唯独他一人,轰的,四方院子冲来十数贼人,各执兵器不同,皆是一身的江湖匪气。容落云走壁飞檐,轻若飞絮地盘旋其中,抓不住,摸不着,恰如凡间升仙的逍遥游。
不知谁先发出一声惨叫,接二连三的,声声相接不绝于耳。
容落云旋身落地,指间夹着一根银针,针尖儿挂着摇摇欲坠的一滴血。有的被扎透了眼睛,有的被刺穿了耳膜,更有甚者,被挑破颈子没了气息。
“乌合之众。”容落云道,“既来自江湖,可有高手出招?”
一干人等大怒,受伤的,新涌来的,顿时一股脑猛冲。容落云薄唇紧抿,提剑杀去,斩杀的尸首碎落脚边,成河的鲜血映着漫天的红霞,天地仿佛融成一片。
劈云绝技一出,银光断赤血,院中已无其余活口。
容落云眼尾轻挑,直勾勾地看着四方屋檐,道:“你们下来,还是我上去?”
他哪里是商量,话音未落便纵身一跃,眨眼飞至一众面前。长剑虚晃半招,杀心大起,反手击出劈天盖地的一掌。
招式之间暴烈如雷,攮透五六心肝,拍碎七八头颅,湿淋淋的热血顺着红瓦流淌,一具具尸身从檐上滚落。
再无人敢靠近,仓惶四窜地逃净了,只剩挥之不去的浓浓血腥。
容落云掠回檐下,收剑入鞘。
屋中,白氏颤声问道:“孩子,你有无受伤?”
容落云望着泣血残阳:“夫人放心,一切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容在对象面前乖乖巧巧的,对象一走就变身社团老大
周六日休息,下一章需要多憋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