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吴老爷掀帘子进来时她一下子怔住了,直到他转脸跟她说话才吓醒了一般活过来,赶紧对着他笑,心仍是扑通扑通一阵狂跳。
以前几次见吴老爷都是在吴冯氏的屋子里,而且一看他来她就先躲出去了,正经遇上这是头一回。
她明白这个吴老爷是个重男轻女的,轻到哪个份上她还不知道,心里先下意识的避开他了。不喜欢她的人她可不愿意凑上去,就是亲爹娘也一样。
今天他怎么就跑到这边来了?平常不是都去找吴冯氏吗?又见他陪着笑拿出东西来递给大姐,夸了两句后又转过来对着她,她心里发怵却强撑着走过去。
没事,就当见领导了。
看见二姐,想起二女儿现在还没个大名,吴老爷心里有愧,又存着讨好吴冯氏的心,这礼物自然比吴大姑娘重。
二姐看到礼物笑得像个傻孩子,拿起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然后就扑到吴老爷怀里爱娇撒痴,搓揉得吴老爷恨不能把这个可人意的女儿藏起来不让人瞧见!
甜心的话说了有一筐了,吴老爷万幸还没被捧晕头,还记得起自己跑到吴冯氏院子里的正事,瞧瞧二女儿坐在他怀里的模样,想想只有一个嫡子的窘境,吴老爷狠下心,抱着二女儿去见吴冯氏了。
吴二姐正打叠起千百样的吉祥话给吴老爷戴高帽,小孩子说奉承话,怎么说都好听。哪知一个没留神被他高高抱起!她可是有三十年没被人这样抱着走了,唬了一跳!两条小细胳膊立刻紧紧揽住了吴老爷的脖子!
吴老爷一看刚才还脸红红得意非凡的二姑娘这会儿吓得脸发白,小兔子似的受了惊,抱着他的脖子瞧着地面瑟瑟发抖。这样强烈的对比,吴老爷的心啊立刻柔软了,小心翼翼的托着二姑娘哄她:“乖乖,爹爹抱你去找娘哦。”
吴二姑娘虽然很快镇定下来,但她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扑到吴老爷肩头,小脸缩在他脖子根娇声细气的嗯了一声,这一声荡荡悠悠的,结果吴老爷走进吴冯氏的屋子还是一副托着怕摔怕化的二姑娘的模样。
吴冯氏正在屋子里看账,快过年了家里开销渐大,管事婆子们都是趁此时捞油水,她就比往常更加细心。
结果她就瞧见吴老爷吓神似的抱着二丫头慢腾腾挪进来,那张老脸上小心翼翼陪着笑,轻声细语的哄着。
吴冯氏立刻憋了一肚子的笑,她可有快十年没见过吴老爷这副样子了,就算不是为她而是为她的女儿,这也让她有种仰眉吐气的痛快!
吴冯氏扮起了黑脸,虎着脸喝斥道:“快下来!成什么样子!”
吴二姐配合的作出一副害怕的模样,立刻挣扎着要从吴老爷的怀里下来。
吴老爷今天是认准了要来扮慈父,好好在吴冯氏面前表现他对吴二姐的疼爱,立刻抱紧吴二姐,反倒对吴冯氏说:“我的女儿,抱着她怎么了?我还就乐意抱着她!”
吴冯氏摆出严母的脸,冷眼瞧着吴二姐怯怯的从吴老爷怀里滑出来,规规矩矩站过来,才边给她整衣裳边说:“要记得规矩,你是女儿家,不比男子,要是再像个野小子般忘了规矩,我就再让冯妈妈打你的掌心!”
虽然吴二姐没被打过,不过这不妨碍她表现出恐惧挨打的可怜样。立刻双手缩到背后,细声细气哼叽道:“……不打、不打二丫头。”可惜她哭不出来,不然再红了眼眶就更像了。
吴老爷见吴二姐吓成这个样子,立刻拉过来护着说:“不打、不打!哪个敢打我的二丫头?”
吴二姐幼猫般哼哼,抱着吴老爷的胳膊摇啊晃啊。吴老爷心都快化成水了,四处张望要找东西哄她,可惜吴冯氏看账,桌子上除了账本子就是纸笔砚台,连个点心都没有。他又摸自己身上,除了银票铜板,连颗糖都没有,最后摸出一个和田白玉的冬瓜把件,因日日握在手中把玩,玉润光滑,他就把这个东西塞到吴二姐手里哄她。
吴二姐是个识货的,这东西一到手,两只眼睛精光爆射!立刻紧紧攥住!打定主意不还了。心里想这马屁拍得值得,吴老爷不喜欢她有什么啊?给钱就行!
吴冯氏这大半年来早知道吴二姐是个雁过拔毛的性子,金啊银啊玉啊,只要让她瞧见,那是一定要夺走的。她就被吴二姐搜刮走了不少的首饰,现在更是连首饰盒都不敢放在外面了。她心知吴老爷这回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腹中几乎要笑断气。
吴老爷不晓得,见吴二姐好奇的摆弄,松了口气。他这边抱着二姑娘准备以情动人,那边吴冯氏扔过来句:“二丫头,一边玩去。”
吴二姐精乖的鱼般滑溜,眨眼从吴老爷怀里蹿到婆子身旁,婆子领着就出去了。
吴老爷愣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手中一空才觉得这正事还没说,招牌就跑了。再回头看,吴冯氏已经专心的低头继续看账,不理他了。
吴老爷干坐了会儿,提了个话头:“年关了,该祭祖了。”这庶子也该进宗谱了吧。
吴冯氏接话,顺着他的话头说起了年关祭祖要准备的东西,什么猪羊鸡鱼,什么香炉元宝,她嘴皮子利索,从头报起,一长串子不带歇气的。
吴老爷陪着笑听吴冯氏报菜名,这个庄子送来的鸡多少鸭多少猪多少,那个庄子送来的鸡多少鸭多少羊多少,多少斤粗米多少斤细面。等吴老爷笑僵了脸,吴冯氏浅浅抿口茶继续报。
吴老爷看旁边的账本,要是等吴冯氏统统报过一遍,就是从现在到明天这个时候也报不完。
他趁着吴冯氏歇气喝茶润喉咙赶紧插话说:“这除夕到了,咱家的人口……”该再添一个了吧?
吴冯氏眉眼一挑,从善如流的开始报新年过来的各色亲戚,七大姑八大姨,乡里的乡亲的,县里的城里的,村里的屯里的,有关系的没关系,有交情的没交情的。
吴老爷坐了小半个时辰,屁股都坐木了,香茶灌了两壶,心火焦燥,打断吴冯氏的话说:“我说的是咱家的!”
吴冯氏眼睛一亮,恍然大悟状,吴老爷刚刚高兴起来,吴冯氏叹气道:“老爷可是在埋怨我?这家里家外的人我可都记在心里呢!”
吴老爷连连点头,急切的凑过去准备提一提庶子的事,吴冯氏笑眯眯的说:“老爷屋子里的那几位姨娘们的新衣裳新首饰我都准备好了,到了那一天一定把她们个个打扮鲜亮给老爷瞧!”
吴老爷的嘴角笑到一半僵了。吴冯氏大度的说:“老爷知道我,我可不是那捻酸的人。这几个妹妹跟了老爷这么长时间了,我可都记着她们的好呢!”
吴老爷干笑,嘬牙说:“……那些都不算人,太太不必为她们操心!”
吴冯氏笑一笑轻风过耳般当没听见,转头又提起:“老爷屋子里的那个叫梅秀的,要不就收了房吧?我瞧着老爷也算喜欢,那丫头也是个懂事的。”
吴老爷僵笑两声,逞强道:“……那丫头粗笨的很,我正烦她,想把她撵出去呢!成日里不做事!”
梅秀是吴老爷新才从吴家屯里翻出来的个俏丫头,水灵的就像刚洗干净泥的脆萝卜,那笑起来咯咯的像树上的鸟。吴老爷去地里的时候遇上的,使人跟着姑娘找到她老子家,花了二两银子买回来,一直藏在西院里,足足宠了有三四个月了,只是藏着瞒着不让吴冯氏知道。哪知吴冯氏手眼通天,这时提起来,吴老爷哪能说他的确盘算着再过几日等梅秀有了孩子就升她当个妾?
想着儿子,吴老爷只能忍痛舍了梅秀。
吴冯氏惊讶道:“这么不好?这可要好好教?既然买回来的就是咱吴家的下人,怎么能由着她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不懂事?”
吴老爷陪笑点头,连声附和道:“太太说的是,那就要劳累太太了。”
吴冯氏笑着说:“哪里是劳累?能为老爷分忧自然是我的造化。”话音未落不等吴老爷再多说,指着旁边一个婆子说:“这我可交给刘妈妈了,你可要还给老爷一个听话可心的好丫头!”
刘妈妈专在灶下干活,手下管着一群粗壮仆妇,看着是膀大腰圆一副粗蛮样,听到吴冯氏的话,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拍胸打包票说:“太太只管交给奴婢!奴婢必定会好好教那丫头的!”
吴老爷心疼的直抽抽,眼睁睁瞧着刘妈妈出去吩咐到西院去提梅秀,觉得好像自己细心养的一盆牡丹花就要被扔圈里给猪啃了。
吴老爷的眼神跟着刘妈妈出去,再跟着她回来,知道再无转圜的余地,终于死心,继续跟吴冯氏死磕。
他候到几个婆子把话都说完了,赶紧把这些个闲人都赶出去后,夺了吴冯氏手中的纸笔,凑近她软声哀告道:“我的好太太!你就发发慈悲吧!这我的儿子不就是你的儿子吗?咱俩还分什么家?置什么气?”
吴冯氏一口气冲到脑门上,眼前一片黑。什么叫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那小子又不是从我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姑奶奶不认!
可这话她不能说出来,只能气哼哼的甩了吴老爷的手。
吴老爷见这回又要谈崩,心中也有些不畅快。就在此时吴二姐一路笑着扑进屋来,冲进吴冯氏怀里,笨手笨脚爬上炕,抱着吴冯氏的脖子说:“娘!娘!你又要给我添个小弟弟了吗?”
吴二姐一直躲在隔壁听着,见事情要糟,立刻冲进来救场。九十九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她能明白吴冯氏此时的心情,就是她在旁边屋里听到吴老爷的那句“我的儿子不就是你的儿子?”都气得受不了!可她也听明白了,这吴老爷的心里只要是他的儿子,不管是谁生的都是儿子,吴冯氏生气也好发火也好都没用,她就应该心无芥蒂的接受,还要把那小老婆生的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疼爱。
二姐听明白了心也凉了。
既然吴老爷是这么想的,那这个家里也就只有她们娘几个是一条心了,要是吴冯氏真惹恼了吴老爷,只怕他要抬举这个小老婆的儿子就该抬还是照抬,跟她们娘几个却是离了心了。
小弟弟还小,若是吴老爷日后把这家里家外的都交给那个小老婆生的,那她们娘几个还有活路吗?
这事不能靠男人的良心!
那边还有个生了儿子的小老婆在虎视眈眈,吴冯氏绝不能在此时惹恼吴老爷!
她打定主意就跑过来了。她不是那天真的小孩子,不会抱着爸妈就一定会疼我的念头。这世上的爹娘千百种,摊上什么样的全凭自己的运气。
而且不管是上辈子的杜氏夫妻还是这辈子的吴老爷,二姐打从心底里明白,这些人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认为自己有错。他们认为自己很公平,对每个孩子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孩子们要是不服气说他们偏心,或者对兄弟姐妹不好,那就是孩子小心眼。
道理要跟讲理的人说,这些人都讲不通道理,她也不必费那个心思。以前她也曾哭着对杜家父母说他们偏心,他们却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似的劝她在爸妈的眼里啊,你们姐妹都是一样的。好像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她刚开始相信了,可发现根本没什么改变后她又这么说,这回父母却不哄她了,皱眉瞪着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心眼?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说了。
她紧紧抱着吴冯氏,这个娘虽然不是亲娘,可是却对她好,护着她,也护着她后面这一家子。她不能让她吃亏,她要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