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夏轻妤来到江边。迅达至善行的几名伙计正将一只大樟木箱合力往船上搬。
停靠在江边的是普通的机帆船,并不是时下新式的火轮船。
夏轻妤有点诧异。
伙计们热火朝天将所有箱子扛上了船,时间差不多已到十点。
伙计老吴前来禀报,“货已经装好了。当家的,您放心回吧!”
“好,”
轻妤点点头,“这批货是很重要的,商行的随行人员不多。我没看到货主指派的人,心里很不放心。我等等他们吧!”
“货主派出了十几人,多数都是练家子!”老吴抬手一指,“您瞧,他们人都在那呢!”
夏轻妤顺着伙计指明的方向看去。
那站在码头边的,可不是余洪志?这么说,他亲自随船押送?
她一心盯着这批货,既没注意道余洪志不知何时,领着十几名黑衣人到了。
余洪志迎风站在码头上,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长衫,戴了一顶浅咖色的阔边礼帽,远远瞅去,既有了几分儒雅商人模样。
夏轻妤轻移莲步,笑吟吟地寒暄:
“余先生辛苦,您亲自押送这批物资,本人十分感佩。待先生回程时,我一定备上一份厚礼谢先生!”
“夏小姐不用客气,”
余洪志推推金丝眼镜的镜腿,不咸不淡地说道:
“这,都是夫人安排的。您不用客气,也无需谢我。我听从上峰的指令,与夏小姐无甚关系。”
这位爷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大概觉得自己是政府的人,你一个生意人压根就攀不上我。他捏着白手帕一面擦拭着双手,一面拿腔拿调地吩咐身后的黑衣人各自去准备。
夏轻妤一愣,拼命忍住没发火。她耐着性子,与余洪志说了些注意安全之类的话。
余洪志爱理不理地搭了几句话,然后,他说为了按时将货送到,必须即刻出发。他急急上了船,根本没闲情与她聊。
夏轻妤笑一笑,心想,我是送自己的货,犯不着与他一般见识。她姿态美好地站在码头上,拿着丝帕友好地挥手,直到那条船消失在视线再也看不着。
这艘船先到安庆,到了安庆码头再换船。毕竟,这船是周夫人借的,真不好行太远。
杨慧怡亲自安排的人跟船,货物已运出并送达,自然是没问题的。
夏轻妤松了一口气,似有千金重担放下。
她开着汽车,返回到了石库门的货运行。
……
三天后,安庆那边传来消息,这批货顺利运到码头的库房,却不想,在晚上被人劫了票。
听说,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人趁着夜色,抢劫库房的物资。库房凡值钱的物资,都被他们顺走了。
仓库内,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这批货,跟着也没影了。
杨慧怡派了几人来找夏轻妤。
穿中山装的书记员客气地说道:“至善行有一批物资运至安庆码头被劫了。我们长官很惊讶故而,派我们来就一些事做个调查,希望夏小姐您能配合!”
夏轻妤客客气气的,“好,我一定配合的。您有问题尽管问就是!”
“好,谢谢您的配合!”
书记官也很客气。
他很详细地问了几个问题,货都有谁经手,有谁跟船,有谁知道货送出,送到哪里等等,
夏轻妤十分谨慎地回答了他。
书记官与别的人都认真地做了笔录。
最后,夏轻妤好奇地问道:“听说,劫的都是值钱的物品。可是,那整整十个大樟木箱子里装满的,都是值钱的东西?您能不能告诉我,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值钱的物品?”
“您不知道?您可是货运行当家人,什么货送到您这,您都不开箱验验货?”
“书记官,您有所不知,那货主坚持不让验货!”
夏轻妤凑近他耳畔,很小声很小声,“货主,他是政府当差的。他说,周夫人的要求,……周夫人这样,您该懂了。”
夏轻妤边说,边朝他挤了眼睛。
书记官一震。
他诧异地望她一眼,犀利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然后,他道:“我们奉命行事,更加不知道装的什么。”
“哦,这样,……”
夏轻妤点头,清亮的眸子闪着光,“这个问题,估计得问余洪志了。等他回来,您几位帮我问问就是。”
“嗯,尽量了。今天叨扰小姐了。”
书记官客客气气地站着,“谢您的配合,您就等后续处理的结果。我们回了!”
“各位走好,不送!”
这调查组人员走出办公室,夏轻妤立时瘫软在椅背内。
她浑身大汗淋淋,心里很害怕。那天晚上,远乔出去,说有急事要办。他要办的,是什么急事呢?
夏轻妤希望立时见到他,一定要问个明明白白。
偏偏,楚远乔这几天一直住在营地。她不能打电话去问,更不能任性地跑去他的营房。
这里,这周围,一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
二天后,至善行的几名伙计灰溜溜地回来复命。
六名伙计垂头不语,货物由他几个送出去,没有完好无损地送达。他几个担心会给商行带来损失,心里都有愧。
“东家,对不住!”
这两天,夏轻妤心里压力大,身心疲惫。
她窝在靠背椅内,有气无力地问:“你们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家是问,这批货怎么丢的吗?”
“当然!”
夏轻妤眸子里冒着火,狠狠地问道:“你们几个虽不是镖师,也是有经验的伙计。这货在船上,货主带了二十好几都是有武器的。他们这些人呢?眼睁睁看着货被人劫走?”
“不,当家的,货不是在船上被劫的!”伙计赶忙说道:“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似的,谁敢与他们硬碰硬?这批货交由库房,是在库房被劫走的!”
余洪志带着二十几人不敢懈怠,从上海码头到安庆整整两天,几乎没怎么合眼,终于到了安庆了。他们将货存放在军需库,这才想着休息的。
他们一个个很辛苦,也算是尽心尽力。
夜晚,余洪志他们以为万无一失,才找了地方住下好好补了觉。却没想到,这一觉下来,仓库被劫,货物不翼而飞。
这劫匪像是算好了他们的行程,趁他们最疲累时,安庆库房守卫松懈,大胆地用武装抢劫。
“库房被抢?那些守卫呢?”
夏轻妤听到这,也是吃惊不小。这抢劫的胆大,真是惊心动魄的。
她急急问:“他们的守卫也都睡了?眼睁睁看着人家抢?他们有枪,身边有电话的,都不知抵抗和求援?一个个的,都是吃干饭的?”
“呵呵,……这仓库就没什么守卫。”
老吴插了一句话,“枪声一想,那些守卫都是怕死的,完全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杨慧怡亲自安排,临时送入安庆的军用物资库房,那可是有正规的军队值守的。
“那些多物资呢,”夏轻妤提高嗓门,“就算这些人再厉害,那么多物资怎不可能凭空消失吧!咱们搬送货物,得多少人人拉汽车运,……他们又不是齐天大圣,难道,会吹一口气变没?”
“自然不是变没的!”
老吴耷拉着的头抬起来,“我后来听库房的守卫说,劫匪们早早雇了一条大船在江边,等到了晚上,……他们一个个就像神魔附体,突然就闯进了仓库,……然后,又堂而皇之地将那些运走的,……”
老吴像是讲一个与已无关的故事,讲得生动灵活。一讲完,就又耷拉下脑袋。
呵呵,夏轻妤心里一阵冷笑。
这劫匪是有多强悍,敢冒这么大危险去抢劫?或者,他们了解仓库的情形,早早地准备好了,直等货运船靠岸,物质入库就行动吗?
她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强烈,一定有人事先透露了消息,……有人将行程、物质、随行人员,通通透露给对方,……
这人,一定是熟悉的人……
夏轻妤被自己的推测惊呆了。
她挺直后背,扫了一眼几名伙计。那几名伙计脸上惊惶,身心焦虑都不是装的。
老吴显得很平静。他虽耷拉着眼睛,眼眸却是活泛的。
“货虽是在库房丢的,我们至善行不可能一点干系也没有,”
夏轻妤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地说道:“你们先去歇着,等着消息吧。不知道,货主会怎样追责呢。”
“东家,我们也是大意了,他们那些人去休息,我们应该值守的。”有一个后生道:“我们见货主跟船,也没太认真,偷懒了。”
那后生是新来的,对这份工很爱惜。他是想好好做,多挣工钱为家里出力的。
“这事,不能怪你们!”
夏轻妤瞥他一眼,她不是没担当的东家。
“没谁愿意丢货,遇到这种意外,谁也不想的。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出船走货本就不易。路上盗匪、流民,……,你们能完好地回来,已是老天眷顾了。大家回去先歇着,等候着消息吧!”
“东家,……”
后生们感激,眼里有泪光,“东家,货主亲自跟随,不让我们靠近。我们也没坚持,……”
他们佩服这年轻的女当家人,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依然是不慌不忙。
“我已拜托安庆警察帮忙追查货物。大家都累了,去好生休息吧。”
夏轻妤抬抬手,瞥了一眼老吴,“你,留下与我说说吧!”
“是,当家的!”
其他几名伙计以为留老吴有特殊交待,只得垂头丧气离开了。
“当家的!”老吴舔着脸,留下没走。
夏轻妤眯着眼睛,仔细看着老吴。
他,可是老江湖了。顾语霓推荐他,说他跟船押货从未失手过。以他的经历,只需善意地提醒余洪志。余洪志心知其中的要害,怎么会不管不顾呼呼大睡?
夏轻妤开口道:“老吴,您说说!”
“当家的,这,不是一般的劫匪干的!”
“哦,你知道不是劫匪?”夏轻妤没料到,他还很爽快,“不是劫匪,是什么人?”
“当家的,老吴不知道!”
他朝她摊开手,很无赖,“我听别人讲这,就像是听故事一般,我都听啥了!嗯,当家的说得没错!那绝不是一般的劫匪,是很了不得的劫匪!有这样胆大的有智谋劫匪,打败日军又有何难?”
“你?!”
夏轻妤睁大眼睛瞪着他。
绝不是一般的劫匪,是很了不得的劫匪!这是在与她绕口令吗?
她原先看,这老吴实巴交的,原来是装的。
打败日军又有何难?这是在暗示她?
她现在很肯定,这老吴一定也是地下党特科!
夏轻妤知道,想从老吴嘴里打听些什么,那好比登天难上难!
夏轻妤泄了气,一挥手让他走。
老吴很坦然,“当家的,我退下了。”
“嗯!”
……
远乔回到家,轻妤脸色一黯,“乔哥,那天晚上,你干嘛去了?”
“哪天晚上?”
某人在装糊涂。
“别告诉我,那批货跟你无关!”
轻妤愤怒地瞪着他,狠狠地掐着他大腿上的肉,“我们的货被人劫,你敢说,不是你传的信?”
她下手够狠,远乔疼得龇牙,“干嘛?谋杀亲夫?”
夏轻妤揪着不松手,“不说不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小祖宗是真生气了。
“你知道这批运的货是什么?”
“你这不明知故问吗?”
轻妤大眼睛瞪着他,大声嚷道:“我上哪里去知道?”
“嗯,那十个大樟木箱子里,装的都是武器。而且,这批武器是从我警备团调走的。”
远乔望着她,缓缓地说道:
“这批武器,是周佛瀚想讨好重庆政府。从我警备团调走的每一杆枪,还有轻机枪,都是从德国进口的最先进的武器。
他下了命令来运走,过几天,突然说没了。我奇怪,这些武器去了哪里。然后,你就告诉我。余洪志给你送来十大箱子的货。”
“啊?!”
原来是这样。夏轻妤松了手,默默坐在一旁。
她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劫自己的货。
“乔哥,你不是赞成和重庆政府联合,为啥要这样处心积累地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