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大愿尊者,昔日一别,而今无恙否?”
金身罗汉,形象当真是生猛无匹,佛光炽目,浑如黄金浇铸,邪魅魍魉避之不及。
隔着老远时,慧凡罗汉便扯起嗓子,声若洪钟大吕,吐字如惊雷,对柳书竹大喊大叫,脚下则大步流星,话音才落下,人也旋风一般到了眼前。
柳书竹暗翻白眼,他接连几次都险些小命不保,十分狼狈,看上去像是‘无恙’吗?
“大和尚心坏,多此一问!”
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感到庆幸,又颇含几分幽怨。
庆幸的是,众人再无退路、生死悬于一发之际,慧凡罗汉终于及时现身搭救;幽怨的则是,这老秃驴开始的时候偏偏不肯出来相见!
“师祖安好。”
“菩提僧玄森,拜见六祖!”
“晚辈建仁,参见金身罗汉法驾!”
眼下的情形不容多礼,几人面向周围的怨念,各自戒备,口中迅速说了一句,算是与罗汉见礼。
慧凡罗汉亦道:“无需多说,先跟大和尚走!”言罢,欲领几人脱离险地。
然而,那些围绕在周围的上古怨念,却再也不肯让开!
“唵……嘛……呢……叭……咪……吽……”
佛号喧天,六字真言再吐,一股股厚重的佛家气息滚滚荡荡,向四面八方涌动!
与第一次听到六字真言时一样,柳书竹感觉脑中的血舍利滚烫无比,但这一次却没有显化出大愿菩萨的法相。
街道上,密密麻麻尽是人影,受到佛音涤荡后,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密集!
其中,甚至有不少佛家装扮的‘人’,或头顶舍利,或身披袈裟、手捧木鱼,眼中一片怨毒之色,与那些上古圣贤的怨念一同将街口堵塞!
这种状况,落在无法看到这些怨念的几人眼中,只见一件件奇形怪状的法器从各个街角飘来,每一件都是圣贤瑰宝和菩萨法器,数量多到令人发指。几人眼中,比柳书竹还要惊惧,明明知道法器周围站满了‘人’,却无法看见,这种感觉可想而知!
慧凡罗汉皱眉,竟转头看向柳书竹身边的君瑶,一时沉默无语。
“你们一个个的,好不知羞,亏得后人还敬你们一声圣贤和菩萨,日夜上香礼拜!”
而后,慧凡罗汉卓然四顾,右手食指一一点过那些法器,实则是指向执掌法器的无形怨念,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
“各位活着时,也都是上古惊天动地的大人物,独霸一世,威震八方,可谓风光的紧。”
“你们的心气儿高,大和尚能够理解,圣贤流血菩萨哭,站在那样的位置和高度,注定要曲折一生,你们活的当真不算容易。成就了大法之后,更是百战艰难,杀神荡魔也好,诛妖斩仙也罢,着实为我人族出了不少力气……”
慧凡罗汉慷慨陈词,语调铿锵,他指向一位身材佝偻、毫不起眼的白发老人。
“征北大圣,你崛起的年代比较早,那时候上古初定,先贤纷纷陨落,蛮族趁机大举入境,中州相继沦陷,五地中,只余下南疆一地也岌岌可危,我人族沦为猪狗,苟活于世,是你带领先民渡过了那段苦难的岁月……”
除了柳书竹和君瑶,其余人只看到一根破烂的拐杖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又是你泣血高歌,率领人族誓死反击,最终将蛮族打退,一并杀入蛮荒深处,如果不是被多位上古蛮王算计,你也不会命丧异土,受尽折磨,以至于尸骨还乡时,后人只捧回了一滩干涸的血泥……你死的冤!!”
“可你死的也值!!”
说到这里,慧凡罗汉眼眶已有些发红:“如果不是你重创了蛮族元气,后世的伏蛮大圣,也根本不可能一举平定蛮荒,说到底,你终究占了头功!”
他接着又转向一位文绉绉的青年。
“文苑大贤,你虽然碌碌无为,无什么太大功绩,甚至还曾依仗实力,欺凌弱小,为后人所不齿。但那一年,幽冥入口忽然松动,盖世魔王即将出世,是你不惜撕裂半身血肉,重新凝聚了封印,将魔王逼回幽冥……而后只能以朽木填充半身,这种痛苦,跟随了你一生……”
青年的形象看起来十分恐怖,因为他的半边身子连同小半颗脑袋,都不是血肉,而是用木头雕成人形,一只眼睛都是用黑笔画上去的。
“法清菩萨,纵观整个上古,你在众位菩萨中也能位列前十,上古妖王嚼碎了你的头,却咬不掉你那一颗护佑人族的心,你死的惨……”人群中,应声走出一位无头僧人,手里握着一根禅杖。
……
一位位上古圣贤和菩萨的怨念,无声地矗立在长街上。
每一个人身上,陈旧的古衣和破败的身形足以说明,他们曾用生命书写下一段又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
而那些故事,却都遗失在了漫漫的岁月中,不为后人所知。
这些话,柳书竹等人听在耳中,心头发哽。
上古的圣贤,为了人族的延续,究竟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
慧凡罗汉一连说出十几位上古先贤的名讳和事迹,才叹息道,“你们的功劳,没有人会抹杀!”
“但往事俱已如斯,既然已经沉沦到今天这般田地,便不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大愿!”
“大和尚知道,如果不是他为你们迁祠移庙,如果不是他把你们弄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你们必然早已安息,那也是你们应得的!”
“但是,棋局摆开,就要有人来下!”
“你我都不过是棋盘上的弃子,说到底,这都是命,大和尚无怨无悔,你们有何怨言!”
……是大愿菩萨,把这些祠堂宗庙移进了葬佛古地,还是大愿菩萨,把原本已经逝去的先贤,弄成了如今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大愿!
世间的最后一尊菩萨,他的心到底该有多么地毒,多么地狠,才会让这些生前为人族奉献了生命的古人,死后也无法安息!
怨气滔天,历上古而不散。
柳书竹热泪盈眶,即便这些怨念扑上前来,把他撕的粉身碎骨,他也不会有半点不甘和畏惧了。
扑通!
柳书竹蓦然跪倒在地,对着每个街口,都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那些怨念无声无息的盯着他。
“起来!”
慧凡罗汉怒容乍现,蓦然对柳书竹断喝道。
“大愿菩萨所行之事,并非出于一己私欲,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为了众生谋福,他只身入幽冥,死的还要更惨,可曾有过怨言!”
“他若无错,你跪个什么劲,既然承继了大愿的舍利,便要担起大愿的脊梁!”
连声怒斥,柳书竹却不为所动,恭敬的对着每个方向行跪拜大礼。
他身后,除君瑶之外,所有人都双膝跪地,没有因为罗汉的制止而停下动作,与柳书竹一样,对着周围的街口恭敬磕头!
礼毕,柳书竹起身,转身环视,在那些怨念的脸上一一扫过。
“这些响头,不代表大愿菩萨,仅仅是一个后世的小毛贼磕的,而且磕的心甘情愿,也不是出于大愿菩萨对你们的所作所为,而是作为一位人族后裔,感激各位先贤生前的所作所为!没有你们,就没有人族的今日和未来!”
柳书竹迈步上前,走近那些古时的怨念,慧凡罗汉虽没有出手阻拦,脑后的佛光却为之一扬,显然放心不下。
柳书竹则继续道:“我非大愿,但各位先贤心中有恨,把我当做了他,杀也好、剐也好,小子好叫你们知道,我不会怪你们。”
柳书竹脸上,泪痕尤在,却双眸平静,淡然闭上了眼睛。
“哎!”
过了一会儿,身前忽然传出了一声空寥的叹息,君瑶眼中,那位身材佝偻的白发老人重重叹了一口气,竟然转过身去,摇着头走向了街道的另一端。
他眼中仍有滔天怨念,却就这样走了。
剩余的那些怨念,也开始移动,第二位,第三位……一位接一位地默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