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魏斯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泽满脸是血,站在燃烧的营地里,声嘶力竭地冲自己大喊“快走!”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起,魏斯跟这位“血脉相连”的兄长只见过为数不多的几面,相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天,但在见面之前,他听他的故事、看他的手稿、思他的情怀,仿佛神交已久。见面之时,两人已是不同阵营,无法像寻常兄弟那样谈天说地、打趣玩闹,亦无机会同心协力、共创事业……因为才华横溢,因为心怀抱负,因为不满现实,他成了一个充满悲情色彩的角色,但不管怎样,在这个世界,他就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从梦中醒来,魏斯凝望窗外,久久不能入眠。
清晨,一阵突如其来的轰鸣声,让魏斯从床上蹦了起来。他飞快地来到窗边,只见一团巨大的“黑云”从天而降,几乎将整个小镇笼罩其中。镇子里的诺曼士兵纷纷从临时借宿的房子里跑出来,不多会儿,军官们开始大声招呼,士兵们这才各归其位。
不必探察全貌,只凭这团“黑云”的部分轮廓,魏斯便已知晓其来历诺曼帝国的突击舰,准确地说,是帝国第三顺位继承人巴拉斯王子的座舰。此人亲临此地,魏斯不止“诚惶诚恐”,更对这艘战舰的恐怖威力感到深深的忧惧。要是诺曼人专程调这艘战舰来对付游击先遣队,别说他们有三千之众,就算三万人,面对敌军突击舰的碾压也是毫无还手之力,只要敌人横下一条心,牺牲那一千多名被俘之人,这场原本可期的谈判将会突然变成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镇子里的诺曼军人急匆匆地摆开阵仗,前去迎接大佬的到来,却也没有忽略对魏斯一行人的“看护”。见无机可乘,魏斯将深深的焦虑按在心里,若无其事地洗漱整装。不久,一名蓄着短须的诺曼军官带着一队士兵来到屋外,要魏斯等人跟他们走。见对方态度不恭,魏斯琢磨着情况可能有变,在行走途中暗暗活动筋骨,准备故技重施,伺机逮住敌人的巴拉斯王子,以此作为要挟,为自己以及游击先遣队争取一次绝地求生的机会。
出乎魏斯的意料,诺曼人没有把自己带上那艘战舰,而是将他们带到了昨天谈判的屋子里。这里环境整洁,桌椅齐备,用来会谈并无失当之处,但以诺曼人的理念,在这里招待一位高高在上的王族成员,似乎有失体面才对。
到了会场,魏斯他们等了足足一杯茶的时间,才看到那位塞德林茨上将带着几名军官从门外走了进来。巴拉斯王子不见人影,衣饰鲜艳的侍从官也没见着,这整的又是哪一出?
阿尔维斯似乎不屑于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坐下之后,手指头便不停地敲击桌面,给人的感觉就是在赶时间。他盯着魏斯瞧了一会儿,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你们的答复是什么?”
魏斯想了想,反问道:“还是昨天的条件?”
阿尔维斯的指尖停在了桌面,他皱了皱眉头,突然笑了起来。
干涩的笑声,难掩内心的尴尬。
“介意单独谈谈么?”笑完之后,阿尔维斯发出了一个不足为奇的提议。
魏斯不觉得诧异,但他并没有接受,而是坦然回答道:“说实话,挺介意的。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希望被误认为私下里跟你们达成了某种协议。”
阿尔维斯哼了一声:“可悲的人!”
“彼此彼此。”魏斯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似乎被戳到了痛处,阿尔维斯脸上再度浮现出阴晴不定的表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作为诺曼帝国的军人,向敌人妥协是我们深以为耻的事情,我们曾经立下誓言,二十年前是最后一次……”
见对方这般咬牙切齿的狰狞表情,魏斯在心里暗道不好,看来最坏的打算即将变成现实,有可能改变这一切的契机却没有出现。能否退而求其次,逮住这位塞德林茨上将当人质?这家伙应该是巴拉斯王子的左膀右臂,而且贵为诺曼军队的高级将领,如若有失,掩盖真相的难度以及潜在的影响力应该会比一支几千人的部队大得多。
打定主意之前,魏斯悄悄观察对手。如果“敌我识别系统”还能正常工作,他眯着眼睛就能准确判断出对方的“斤两”,而现在只能依靠眼和心。要说壮实,这家伙肯定比不上一线战斗部队里的那些大头兵,但如果就此判断对方没有格斗能力,未免太小瞧诺曼帝国引以为傲的军事传统和军事体系了。当初他们造访巴斯顿军校,各项基础科目的切磋都占据了绝对上风,就算这几年疏于锻炼,只要底子还在,被魏斯这种级别的对手擒住的概率不高,甚至有可能直接来一把反杀……
“我改变主意了。”魏斯发话道,“我们单独谈谈吧!”
阿尔维斯的话语连同思维被魏斯这一下卡在了半道上,愣了好几秒,这才哼了一声:“既然你想谈,那就谈吧!我不缺这点时间!”
魏斯转头看了看两名随行同伴,给了他们一个肯定的眼神。两人相互看了看,起身往屋子外面走去。
阿尔维斯摆了摆手,示意在场的诺曼军人暂时离开。等所有人退出房间之后,魏斯还没上前,他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用手帕包住的手枪,“啪”的一下搁在了桌子上。
这回轮到魏斯愣住了,因为是来谈判,他们进入镇子前都配合地交出了武器,阿尔维斯这一下是想告诫他不要乱来,还是别的意思?
捱了几秒,阿尔维斯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们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投靠我们,而你偏偏又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对手,所以,我们只能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你必须死,用死,换取克伦伯-海森家族的生。当然了,以当下的局势,我们不仅可以保证克伦伯-海森家族的安全,还可以让你的游击队安全脱身。如果你接受这个条件,我们将以诺曼帝国皇室的神圣荣誉起誓,无论情况如何,都会履行我们的誓约。”
“我还真是要感谢你们抬爱!”魏斯反讽道,“以皇室的神圣誓言,用来给我这样一条卑微的性命作保,就像是……呃,传说中的情节?或者,童话里的桥段?”
面对魏斯的冷嘲热讽,阿尔维斯这个时候居然显得非常从容:“对非常之人,用非常之手段,这有什么好奇怪?以前,我们一直觉得让斯卡拉男爵坐镇洛林,不管抵抗者怎么闹腾,局势不会失去控制,但是你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意外!”
听这意思,泽是真的已经阵亡了。诺曼人并非惜才,而是觉得失去了在洛林的最佳代言人,所以下定决心要把他们在洛林的头号威胁给做掉。如此,巴拉斯王子是否亲临此地并不重要,魏斯是自己来谈判还是派人前来也没有本质的差别,诺曼军队由阿尔维斯挂帅,调动了战争中后期少见的主力战舰,再加上一定数量的地面精锐部队,以不惜代价的决心来对付受到伤兵和补给拖累、自以为挟战俘可保周全的游击先遣队,基本上是胜券在握了。此刻,魏斯的处境一如“洛林游击战士”的最后一战,非不能突围,而是肩负了道义上难以卸下的重担。
魏斯一语不发地盯着桌上那支枪,踌躇了足有两三分钟。在此期间,阿尔维斯居然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等着他做出抉择。
这是对待将死之人的宽容大度!
“你的誓言能以诺曼帝国的皇室荣誉作担保?”在走过去拿枪之前,魏斯道出了自己的质疑。
“我不能,巴拉斯王子殿下能。”阿尔维斯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但他并不是你们的皇帝。”魏斯冷笑道,“你们的条件有个致命的漏洞,如果诺曼帝国的皇帝命令你们杀死克伦伯-海森家族的人,你们难道会因为对我的誓言而抗命不从?”
对于这个“逻辑漏洞”,阿尔维斯一点也不惊讶,他平静地回答说:“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疑惑,是因为你不了解诺曼帝国。皇室成员以皇室荣誉做出的誓言,只要是合理的,必然得到其他皇室成员,包括皇帝陛下的尊重。这是一种延续千年的传统,也是一种不会轻易改变的信条。区区一个克伦伯-海森家族,还不至于让我们放弃这种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传承。”
魏斯想了想,觉得对方说的也确实在理,于是又问:“在我自裁之前,你们的巴拉斯王子电话会当我的面立下誓言,对吧?”
阿尔维斯哼了一声:“当然。”
机会重新出现,魏斯心跳加速,脸上却故意摆出慷慨赴义的神情。
“那就让他来吧!”
“你,想清楚了?”这回轮到阿尔维斯提出质疑了。
“为了保护手无寸铁的洛林人,我已经牺牲过一次,也就不介意再牺牲一次。”魏斯应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克伦伯-海森家族的人只要不跟我们作对,我们会保证他们的安全,至于你麾下的游击队士兵,这一次我们会放他们离开,但如果下一次再在战场上相遇,我们没有义务对他们的生命给予保证。”
魏斯点了点头,从自己的位置走到对方桌前,拿起他放在桌面的那支手枪。这是一支标准的诺曼帝国军用手枪,除了擦得一尘不染,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魏斯很快发现它的枪机位置刻着几个字母,看清字母之后,他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
“没错,这是斯卡拉男爵的佩枪。”阿尔维斯似笑非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