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犀已然化作人形，捂着胸口一阵咳嗽。
伤口不见，复原如初，他淡淡看向我。
山头堆满了或天兵或小妖的尸首，状况极其凄惨。
饕餮伏在地上张口吐出人言：“我活了这么久，早已忘了酣战是何滋味，今日前前后后与你大战两回畅快得紧，便是死也没什么遗憾。”
临犀扯出一丝笑意道：“到底是活得太久了，那么多废话。”因为离得有些远，剩下几句随风吹得凌乱，传到耳边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几个字，无从听起。
我跪坐在云端，低头看了看枕在我双腿上假寐的苍白少年，淡淡道：“饕餮输了。”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嗯了一声：“叫它对付那个人，确实为难他了。”
说罢松开紧握在身侧的右手，幽深的黑色眸子看着那个，从掌心徐徐腾起一枚闪着暖黄色光华的八角幡布，说道：“……我们可以回去了。”
那头，饕餮哈哈大笑三声，声音响彻云霄：“只是后生，你忘了一件事。吾乃饕餮，若是别的妖兽受此重伤怕是不能再有所作为，如若是吾……”话音未落便见他布下一片瘴气，扑向天幕上尚且胶着的天兵和小鬼，张开大口。
一个腾身，嗷呜一口，吞掉了二百小仙。
一个回头，嗷呜一口，吞掉了四百小鬼。
身上血染的伤痕渐渐淡化。
早被剁碎的前肢已然缓缓成形。
临犀立刻提剑化龙，飞身过去。
饕餮吞天。
是啊，饕餮在四大凶兽之中算是最没本事的一个，却是最命长的一个。它吸取他人精魄来补足自身，昔日空桑泪将军最后灭掉的凶兽便是它，还被它咬掉了半个身子。
咬一口也好。我恶狠狠地想。
诚然，此刻饕餮并未能咬到临犀。
龙角刺进了饕餮的眼睛。
锁仙山归于寂静。
我慌慌张张地撇下末胥提身过去，绕过浓烟，只见红莲业火渐渐熄灭，饕餮挣扎了几番，终于化作云烟散了。
“白颜——你真的要堕魔吗？！”
身子一软，少离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继而捂住脸毫无风度的放声大哭。
我径自理了理衣衫。
临犀满面绝望地看着我，凄声说：“你要离开我吗……”
末胥吞下盘古幡，化为兽形。一个低头，眼看着便要载我飞离。
我理直气壮地大声喝道：“我既然是要堕魔，怎会再留在你身边？临犀，我恨不起你，你我从今往后，各不相干吧。”
“各不相干……”
我不知他是作何想头，但他深黑色长发垂在两肩，泛着幽幽光，即便泪流了下来，也飘逸出尘，天人一般。
“我早该知道，你一直都是这么狠心的人。”
他窜到我眼前，竟是满脸绝望，然后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似乎又没有，他小声说：“你对我这么狠心，可是，却从未这样对他吧？”
他话还未说完，末胥已载我飞驰而过，温热的泪溅了我一身。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自作主张。
茫茫的天地。
末胥抬手，凌空接住了我坠落的身体。
我愣了许久，直到失去意识之前，才知道自己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尖叫。其实我也是才知道自己可以叫的那么撕心裂肺。
堕仙入魔嘛，总是很难受的，要正视。
所以等我再度灵台清明的时候，悲催地发现我居然是个人面兽心、道貌岸然的女魔头时，并没有太过惶恐。
我在想临犀。
原来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我也从未有过去了解他的心思。
临犀。
年幼时候的某个夏日初临，我和那个有淡金色双眼的少年约定要做永生永世的朋友。
我们也没想过，会有绝交的这一天。
末胥变成人的模样，嘴角勾着淡淡的笑，白衣染红，周身的血窟窿汩汩涌出鲜血，受了不轻的伤。
“姐姐，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
“前世是我负了你，今生我们两个总算扯平。”
少年静静地闭上双眼。
我给他疗伤。
这人太坏，一肚子坏水的人总是命长。
可是奈何本神君也疲劳不堪，张口闭口好一番竟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莲塘一亩，碧水千顷。
池中田田荷叶摇曳生姿，中央赫然立着一朵白莲骨朵。水光氤氲间，隐约看见一条黑龙盘踞在池中，绕身圈着池中唯一一朵含苞的白莲。
我随手掂了掂里的酒壶道：“临犀，你现在就像一朵黑莲花。”
黑龙缓缓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闭上，鼻孔里吹出一口气，几片荷叶被鼻风吹得抖了抖，坠下几粒圆融的水滴。
我晃晃悠悠地走到池边，晃晃悠悠地靠着池边坐下，才道：“你看，都这么些日子了，你总要看开些，老是闷着不说话，终究不好。”
黑龙没有动静。
习惯了。近日我来看他，从来都是我说我的，他睡他的。
天尊好像老是嫌弃他，资质平平啊，不够上进啊，其实他的资质已经极好了，只是比大殿下稍微弱了一点点，还有上进，谁敢跟三殿下比不上进。
他老跟我说，怪就怪在他是第二子，夹在优秀沉稳的大殿下和叛逆不羁的三殿下之间，很难出彩。
无妨无妨，我又不在意这些，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又灌下一口酒，我灵机一动，试探他般说道：“临犀，你在这里叹气，天尊就能看到你的光彩了么？要我说啊，你就出去逛逛，凡间青楼啊，玉清东海啊，哪里不是美女如云排着队等你啊？你看这样不是挺自在的么……那么多姑娘等着你……落个风流浪子的称号，也能大放异彩的。”
黑龙暴吼一声，甩尾溅起巨浪，铺头盖尾地将我浇灌了个透彻。
龙爪一拍，可怜我这身子娇小便被他摁倒在地上。
我笑着任他掐着我的脖子：“哎……你这不是没睡着么？也不陪我说说话，忒不厚道了些。看我好歹叫你在百花涧好吃好喝……”
“白颜，你再说下去试试。”力道又沉了些，压得我欲呕。
但我却笑得愈发开怀。
临犀的眉毛很俊。
嗯，配着高高的鼻梁更显得英武了。
对，眼睛也是甚好的。闭着的时候睫毛又浓又密，像个姑娘家。睁开的时候，能将日晖都凝在琥珀色的眸子里，看着我的时候还揉着暖暖光华。
还有唇，老是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这笑便有些讨厌了。
人生得此一友，实在畅快！
满满的圆月，铺天盖地的月华。
冷的微风，暖的笑靥。
“原来白颜，竟也喜欢同蝙蝠一般白日里挂在树梢上睡觉么？”
我睁开眼，因是倒挂着，所以眼前白衣上的神仙委实叫我认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耳朵渐渐听见初春里欢畅的虫鸣。
我慢腾腾地从树上爬下来，恭敬道：“天尊。”
天尊笑眯眯地搓着手：“怎的？这才是几日便不认得我了？”
我哈哈干笑两声道：“哎，方才还在莲塘和临犀玩耍，脑仁泡涨了些，有点不大好使。”
天尊狡黠地眨了眨眼，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不答话。
我惊诧万分，良久才故作淡定地疑问道：“老祖宗，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丫头，你喜欢我家崽子么？”
“崽子啊？哎，那可就说来话长了……有时候挺喜欢的，有时候还挺讨厌的……就拿上一次说吧……我让他多出去逛逛，凡间青楼啊，玉清东海啊，哪里不是美女如云排着队等他啊？落个风流浪子的称号，不挺好的嘛，他竟然掐我脖子，气死宝宝了。”
“那就是不喜欢了。”天尊笃定道。
“诶？”
“丫头怎么不去找我家墨辰、长欢玩玩，那两个小子也是极好玩的。”
长欢那个混世小魔王还是算了，我可惹不起，至于大殿下么——没见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