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弟弟?你弟弟是谁?”
路大娘听见声音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她向前又走了几步, 看清了对方的脸,才发现自己方才是真的把人给认错了。
这人长得和周逊是有几分相似,但个头没周逊高, 下巴没周逊尖, 皮肤没周逊白, 看起来也没有周逊看起来得舒服。周逊不爱笑,有时难免会给人一种冷清清的感觉。可这人明明在笑, 按理说是和蔼可亲的, 路大娘看在眼里, 却莫名地有些心底里发毛。
“你说, 你是逊公子的哥哥?”路大娘犹豫道, 她向周采身后看了几眼,嘟哝道,“怎么今天逊公子没来?”
一丝怀疑从她的心底里升起,可没来得及等这份怀疑发酵成型。周采已经道:“他近日以来有些忙碌,今日,便交由我过来看看。”
“哦哦。”
路大娘也知道周逊比较忙, 便不疑有他。周采看着院子里道, “我们进去说?”
“哎哎, 我差点儿给忘了!来, 你是逊公子的家人,也是贵客,进来坐,进来坐!”
路大娘连忙引着周采坐下。因他是逊公子的哥哥,也能算是一个四舍五入的恩人,路大娘很慷慨地替他沏了茶来,甚至还打发小五出门去买几样点心。
那个名叫阿采的公子喝着茶, 打量着室内,一句句问着路家如今的情况。他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神情也是文雅恳切。路大娘很快便将之前的那一丝疑惑抛到了脑后,絮絮叨叨地感谢起来。
“这事儿还多亏了您们一家人,若不是您弟弟的帮助,别说这条腿,连这条命估计也保不住了……”
“其实我今日来这里,不仅是为了逊哥儿这个弟弟,还为了……另一个弟弟。”
青年突然低声道。他看着路大娘,神情里有些难以启齿。路大娘一怔:“什么弟弟?”
“其实……”
小五提着点心回来,在踏入小院的那一瞬,他听见了那个陌生来客的下一句话。
“我姓周。”
——和杯盏被打碎的声音。
“你!你!”路大娘剧烈地喘着气,“你竟然!你们竟然!”
“我知道我弟弟曾犯下的错,实在是罪无可赦。”周采站起来道,“他受到任何惩罚,也是他应得的。路公子差点因为他丢掉一条命,周鸿犯下这种错事,虽然是年轻气盛,但也是周家全家的责任,既然如此,便按照法理来判,就是让他被秋后问斩,我们也不会有半分怨言!”
路大娘张张嘴,从前,她被周母派来的下人们骚扰得不行,因此今日在得知对方身份之后,她满以为这个从未见过的周家大少爷周采今日来这里,也是要替自己的弟弟求情。可他却只是慷慨陈词,甚至说……
自己的弟弟,即使是被秋后问斩,也不会有半分怨言?
那他今日来这里做什么?他若不是来求情,来这里,又要做什么?
“你们别想太多,今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还好不好。索性现在,因着周鸿的连累……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周采却像是看清楚了对方的心思似的,道,“但我想到你们,即使知道太医已经去了,心里也始终不安稳……今日,便来看看。”
“你……”
“我母亲她,从小溺爱周鸿……我这个做大哥的,从来,都只能跟在后面收拾……”周采笑了笑,他这笑容里带着几分难堪,让人不禁浮想联翩,“但他从前只是祸害家里人便就算了,这回却害得无辜之人因此受难。我知道,若是当时你们知道太医是周家的人替你们请来的,你们必然不肯接受。但路斌的腿,总不能耽搁!因此……”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却很明显,因此,周逊才选择了隐匿自己的姓。
路大娘沉默不语。周采于是又笑了笑,道:“如今看见你们好了,我也走了,不打扰你们了。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你们只管开口便是。”
他就这样一步步地走进了暮色之中,他人长得很瘦长,步履却很慢。路大娘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没有走出院子,对他道:“你……我们要是告到了周家,你该怎么办?你最近做官不如意,是不是也是因为你的弟弟……”
周采没回头,他只是短暂地摇了摇头,继续走。
他的背影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蹒跚而苍老了,一名大哥,支撑着整个家里……让人于心不忍。
他甚至只穿着青布棉袍、黑布马褂,堂堂昔日的状元郎,朝中大臣,如今竟然如此朴素……
周采也是这样觉得的。
他走了许多步,在即将走出小巷时,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那个小五的声音。
“等等!”
那是一句不熟练的汉话。
周采按下了渐渐勾起的嘴角。他回头,像是很意外似的看向他:“怎么了?”
“你,你说过,有森么事,可以来找你。”少年捂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刚刚我看着你的背影,想到一件事……”
周采心中一喜,他温声道:“你说。”
不枉他演了一下午戏。
少年:“你可以,帮我买些橘子回来吗?”
周采:???
周采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绷住:“什么?”
“刚刚看见你的背影,就想起买橘子,橘子,路斌想吃,只有城东才有。”少年语调诡异地说,“城东,太远,我汉话不好,不让我坐车。”
周采:……
少年:“对了,你坐马车来,马车在路家门口,你为什么要自己在巷子里走这么远?”
周采:……
土著少年这话显然是无心之言,可周采却硬生生地被他臊了个没脸。他闻言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地走回去,身后,却传来了一名女子的轻笑。
女子?
周采回过头,他的身后,是一顶轿子。轿子里坐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一双美目正很有兴趣似的看着他。见周采看回来了,她放下帘子,便坐着轿子离开了。
她身上似乎有一股暖暖的甜香味,在风中许久不散。闻起来,倒像是暖梨木的香气。
周采一下午只能跟着那少年从城西跑到城东。城东那里,鱼龙混杂,就连地形也是一等一的难走,且近日里皇帝似乎命人在这里修路,距离橘子摊,是很大的一条长长深坑。深坑前少年似乎又失去了说汉话的能力,只木呆呆地看着他。
更可气的是,今日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体现自己的朴素,周采除了一个车夫,一个佣人也没带。就连那个车夫,如今也是在看着车。周采于是咬咬牙,只好自己爬下深坑,又从另一边蹒跚地爬了上去,买了橘子回来。
他浑身灰尘地拎着橘子刚回来,就看见那边少年和人起冲突了。小五似乎是不小心把一个画铺外的摊子上的东西碰倒了,摊子里尽是些书画、油墨之类的,那店主抓着小五,嚷嚷着要让他赔,一口一个此画价值千金。
周采:…………
他拎着橘子,简直想要转身就走,身后却传来了几个不和的同僚的声音:“这不是周采吗?你怎么在这里?”
这几个人多年来总是被压在周采的光芒下,早就对他妒恨许久。往日里,周采是不屑于与这些人辩驳或往来的。他这几日不再去翰林院,除了做一个清者自清的姿态,也未免不是抱着避开这些人的心思。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周采平生最恨的便是在同僚面前丢面子。更何况,如今他本来就在困境之中,更不愿意在别人面前丢脸。眼见着店主的声音越来越大,拉着小五要他赔钱。小五闪躲着,眼看见周采来了这里,连忙口齿不清道:“周,周公子!”
“这人是周家的下人?啧啧,如今周家果然是败落了,连这种粗鄙不堪的下人,也肯雇过来用。”
“今时不同往日,周家家里被分得七零八落,那里还能有上得了台面的下人?”
“咦,这下人是弄脏了摊子上的画?”
“要我说啊……”一个人故意压低了声音道,“要我是他,就直接带着东西跑了,一个佣人不过几两银子,这个店主一开口就是几百两银子。听说他母亲祖上是商户,商人最会斤斤计较了,周采肯定算得来这笔账。”
几人小声地哄笑着。周采眉头紧了紧。
他露出笑容,走向那边的店主道:“这个少年是我的朋友,实在是抱歉,他刚刚来京城,不懂什么规矩,我替他向您道歉……”
“道歉算什么,赔钱啊!”店主也是又急又怒,指着那一袋画,“我这一整袋画,都被他毁了!”
“我没……”
小五还想争辩,他想说这袋画根本就没怎么被水沾上。店主闻言立刻道:“你不是想赖账吧!对了,你是个穷鬼,你这个朋友可不是。你不是他的朋友吗?你替他……”
“我替他买下。”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周采皱着眉,满心不耐烦着掏出了银子,打算破财消灾。他把银子扔到摊子上,让小五包上那袋画就走,刚走没两步,就听见店主说:“诶!!你这钱,不够啊!!”
“你到同福里周府来找我再要便是,就说,找周府大少爷。”
周采转身就要走,可那人却不依不饶,大喊道:“一句话算什么数?哪里来的阿猫阿狗,都敢说自己是哪家的贵公子!你别想拿别人的名头糊弄人,你今天不把钱留在这里,就别想走了!”
说着,那人竟然和几个壮汉一起上来,要拦住周采的去路。
周采原本就所剩不多的耐心彻底被点燃了。
他还没开口,就听见其中一个市井之人笑:“就你这幅尊容,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周家大少爷?周家是什么人家,他们的大少爷出门,难道不带侍从的,难道穿这身衣服?做梦,也要讲个……讲个什么……”
“讲个基本法!”
“对,讲个基本法!”
又是他听不懂的古怪名词,周采冷笑道:“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我哪里……”
他哪里……
周采今日来路家原本就是为了博取同情,他穿得极为朴素不说,如今身上还沾了灰、带了泥。他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尊容,因此说自己是周家大少爷,自然就引起了一阵哄笑。
“他身上那块玉牌好像还值点钱。”一个人说。
“那,你把这块玉牌抵在这里,我的店面总之在这里,跑不掉。你明日来钱来赎这块玉牌!”
“你!”
周采万万没想到这几个人竟然真敢对自己动手。不过事已至此,四周围来越来越多的人,他不肯丢脸,只好忍气吞声地解掉了玉牌,将它直接扔到了店主的脸上。
——明日他叫人来赎回玉牌,只盼着这人不要被吓破胆子才好!
周采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闯了祸的小五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周采匆匆地走,却不知道画铺里走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长相轻浮,正是之前勾搭周逊的那名姓柳的公子。他家在京城颇有些势力,这画铺也是他名下的产业。之前他有意追求周逊,去了幽篁巷许多次,可周逊什么也不收,神情也总是冷冰冰的,让他很不甘心。
他听见响动声出来,正好看见周采扔了玉牌,面红耳赤地离开。店主见自家少爷出来,连忙心慌道:“少爷,方才……”
可柳公子似乎完全没听他说话。他看着周采离去的背影,手里扇着扇子:“原来周家如今已经到了这样的光景了啊……”
他又自言自语道:“之前不觉得,今日一看……他和那朵冰美人,长得倒是挺像的。如今他既然失宠了,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倒也可以拿他来解解闷……”
“少爷,少爷?”
柳公子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店主谄媚的嘴脸,不耐烦地摇了摇扇子道:“之前让你找的那幅画,你找来了么!”
“少爷您让我们找前朝谢首辅的真迹,这,实在是找不到。”店主擦了擦头上的汗,“不过我们前些日子倒是找到了另一样……”
“另一样?”
“前朝丹青大手林明熹的真迹。这画也是说来话长,是从一家当铺的仓库里找到的。这家当铺专门收来书画做抵押品,其实暗地里做的却是临摹伪造的生意,自己收了真品,将赝品再以真品的名义卖出去。这家当铺前些日子和咱们家的铺子冲突,咱们略施小计,就把它夺了过来……”
柳公子对背后这些弯弯绕绕不感兴趣。他只问:“那画呢?画呢?”
“这画送给那冰美人,总能讨他的欢喜了吧。呵呵。”柳公子低声道。
店主忙命人去找画。可无论是他还是柳公子,甚至是周采,都万万没想到——
那幅画,因着过于陈旧,居然被粗心的伙计同其他几幅廉价的画装到了一起,如今,被小五给背走了。
这一路搞得周采身心俱疲。到头来等把少年送回路家后,周采就连手指都懒得动弹了。
不过今日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真算是天助他也。想到此事,周采忍不住便淡淡地笑了起来。
这厢少年拎着一大袋橘子回了院子里。路大娘见他突然跑出去,又拎了一大袋橘子回家,急得用扫帚打他:“你哪来的钱买的橘子?是不是偷回来的?这橘子可贵了!”
“娘,娘!”
听见外面小五被打,路斌连忙出来制止。小五拎着橘子,偷摸地便一溜烟进了房间里,路斌安抚好路大娘,又进去问他。
“你这橘子是哪里来的?”
“周……周给的。”
“你,你怎么能随便拿人东西呢?”路斌无奈,“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他自己要给我的,”小五汉话不利索,却依旧磕磕绊绊道,“而且,他,他自己没有坐车,走得太慢了……”
走得太慢了?
小五于是将自己出门瞧见车没走,自己追上去买橘子之事和盘托出。路斌闻言,陷入了沉思。
他沉思了许久,又听见小五说:“橘、橘子不吃,可以用来招待客人。”
“招待谁?”路斌顺口问道。
“招待逊公子和章姑娘。”小五直率道,“逊公子是好人,章姑娘……喜欢吃橘子。”
路斌:??
他敲了一下小五的脑袋:“小小年纪,就开始喜欢姑娘了?收起你的这些心思!不过橘子嘛……”
“倒是可以送给逊公子,反正他们,也是一家人。”路斌喃喃道,“对了,这些画,放在家里也无处挂。你把它们随我最近画的海图一起,送给逊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