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马车闪过得很快, 只在周逊的眼里停留了短短几瞬。上官明镜看见周逊在看那边,问他道:“你看见什么了吗?”
周逊的手指在石砖上停了停,最后道:“没什么。”
周逊等人走了, 路家的院子里只剩下了路母与路斌。路母按照太医们给的方子抓好了药给路斌服下, 路斌只喝了一口, 便皱起了眉头:“这药里喝着……怎么怪怪的?”
“我把香灰也煮进去了,你且喝下吧!”见路斌迟迟不动嘴, 路母急了, “哎呀, 反正这东西喝了也没什么坏处, 一起喝下才好呢!到时候一个治魂, 一个治身体,多好!”
路斌犹豫了一会儿,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他咬咬牙,把那一碗药都一起喝下去了。
周逊下午照例是去了沈老头处,在书铺里呆着,他很是能平心静气。只是临了, 从书铺出来, 迎上正在树下等着接送的侍卫时, 周逊道:“我想去书市上转转。你们不必跟着我。”
书市?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
怎么前儿个皇上去了书市, 今儿个周公子又要去书市?
他们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没问。周逊于是一个人去了书市里,见里面很热闹,犹豫了一下,又放下心来。
不过他终究还是找了顶帽子带着,将帽檐也一并压低、遮住自己的面庞。在书市上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后,他终于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小摊, 指着一本书道:“这本书怎么卖?”
他指着一本诗集,刻意压低了嗓音。摊主报了个数,周逊又很挑剔地道:“这本被许多人翻过,旧了,你去给我找一本新的来。”
他没试过这么骄矜的语气,不过效果却不错。摊主嘟哝了两句依旧是背过身替他在书海里找新书了。周逊于是借着蹲的姿势,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用手悄悄翻起了旁边书的一页。
……也只是几页。
摊主再回头时只见那压着帽檐的公子哥儿红了耳朵。公子哥儿要求挺多,给钱倒挺爽快。几钱银子落入掌心,公子哥儿也去了。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周逊坐在马车上,如是想着。
马车在京城的路上行驶着,周逊心里想着事,却也发现车停了下来。侍卫撩开车帘从外面问他:“周公子,可要绕路吗?”
周逊往外一看便了然了——早不巧,晚不巧,马车偏偏又驶到了同福里。
——周府所在的地方。
远远地他看见一处矮墙,墙里的一间院子正在动工。在看见那间院子后,周逊静了静,道:“不必绕路了,走吧。”
侍卫领命,周逊又说:“从正门走。”
侍卫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像是全然没有想到这句话。在他的眼里,纤秀的青年只是对他笑笑:“怎么了?”
“离‘家’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周逊淡淡道。
侍卫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道:“周公子……若是不高兴的话,不必勉强自己。”
他因着做事稳妥可靠,被皇帝派到周逊身边来侍候,算不得是周逊的人。由于他自己本身也是小康之家的子弟,因此也没什么忠于周逊的想法。只是这许多日子下来……
他终究还是对周逊有些真心的情谊,因此如今,也忍不住规劝几句。
周逊听见他劝自己,知道侍卫着实是想多了。
如今看见周家,他已经不再有过去那般激烈的恨意。今日想回周家去看看,也无非是看个热闹、兼回家一趟,以及……
方才拆的那片院子,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是他娘住过的院子。
况且除此之外……他也想看看,皇帝的“大兴八分之一土木”,到底是个怎样的结果。若是等他回宫里了,告诉皇上自己见过他的成果,皇上想必也会很喜悦。
马车向着周宅走,从后绕到前,周逊瞧见小门处停着周家的马车,从车棚的花纹上来看,和他下午曾在隔了路宅几条街的地方看见的马车,有些相似。
“周家在派人找路斌?”周逊想。
不过……他很好奇,周家将会如何垂死挣扎。
日暮里的周宅还没有停工,不时地有动土声从里面传来。
周逊停在马车上不曾下车。
他前些日子来这里时是夜间,如今却是傍晚——街道上自然是热闹得很。同福里住的大多是官宦人家,老百姓们是不会闲着来看官员们的闲事的。不过来来往往的其他人家的下人便不同了,任是谁走过了,也不免站在这里,对着这家人的奇景指指点点一番。
“……咱们离这家人远点,晦气得很。”
“……听说是这家人得罪了皇上。”
“得罪皇上?这、我听里面的周母上回和人说,明明是他们家在装修吧?”
“装修?这种胡话你也信?谁家装修拆墙?”
“……造孽哦,是谁想来的这种法子折腾人。”
“什么造孽!报应不爽罢了,这家人整天鼻子桥翘到天上去了,有了今日也是活该!”
“你小声点,别让那边周家的人听见了,谁不知道这家人最记仇,要是哪天这家人又起来了,只怕……”
周逊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上,听着外面人窃窃的议论声。临到头了,他突然对身边的侍卫道:“你武艺如何?”
侍卫:?
侍卫的武艺自然是很强的。周逊于是撩撩袍子下马车。近处便是周家的牌匾,门前却不见接引的小厮。周逊知道这家人自顾不暇,就连对外人的礼数也无法周全了。
他并不因此在意,他今日过来,也不是为了成全什么礼数。
不过故地重游,好奇昔日旧影罢了。
他从门口施施然进去,另一侧正在扫地的一个下人原本打着哈欠,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张大了嘴。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像是怀疑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接着,扫把“咚”地一声落到了地上。下人叫喊着往里面跑了过去。
茶水被盛在白瓷杯里端了上来,周母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维持着矜持的笑道:“这茶是朝廷里的贡茶,江州轻易喝不到的,堂兄,你尝尝。”
被她称作堂兄的人坐在她身侧,淡淡“嗯”了一声。那中年男子气质很是威严,像是久居高位的样子。周母见他饮了那杯茶,听见门外不断传来的砖瓦落地之声,手抓了抓衣角,勉力坐好身体。
她对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这几日总被她权当泄气着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几日没睡好,自然是昏昏欲睡着,好一个激灵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见丫鬟总算乖觉地去关门了,周母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但偏偏人越是不想来什么,越是来什么。丫鬟刚关上门,那中年男子便皱着眉头发话了:“这周宅里怎么这么吵?”
“这……”
周母头上落下一滴冷汗,看着自己身为叶家族长的堂兄,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几年来她因着周采顺风顺水,在族内也是赚足了面子,好好地出了一口少女时代整日被旁人压着的气。
整个叶家宗族,谁不知道她如今过得最好?可她堂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了!且偏偏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来了!
周母勉力维持着自己身为贵妇人的体面,她云淡风轻地笑笑,道:“府中有些设施旧了,因而这几日动了些土木。不巧赶上堂兄上京,实在是有些怠慢……”
中年男人信了她的话,点点头道:“如此便好,只是这般动土,实在不太雅观。”
周母表面笑着,银牙却已经咬碎。她转移话题道:“堂兄今日上京,可是为了珉儿的事?如今珉儿差不多也该是科举的岁数了……”
“除去珉儿的事,也有族里的事要处理。族里年轻人不懂事,买卖了个官,被刑部扣了下去。”中年男人悠悠道,“你也是叶家的一份子,这件事,你也该……”
若是往日里遇上这件事,周母必然一口答应下来——她正愁着没机会在族里炫耀自己的地位。而如今……
她自身都难保,自然是面露了一些难色。周母原本想几句话拨过去,中年男人却意味深长道:“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若没了叶家,你还能好好地当你的周太太?”
周母闻言一僵,她冷笑道:“堂兄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若说到互帮互助,当初林家那笔横财,阿柔在其中也算是功不可没。”
“倒也不是想逼你,就是那孩子身份可不一般,许多账本都藏在他那里。”叶家族长叹了口气道,“若是不把他捞出来,事情可就不好办咯。”
——这个老狐狸!
周母在心里骂着他。两人还欲再谈,便听见门外一阵喧哗。周母原本听了声音,刚要呵斥,就听见有人喊道:“二少爷,是二少爷回来了!不信你去瞧!”
在听见那个名称时,周母犹遭雷击。她整个人的脸都惨白了起来,再红起来时,便是冲天的恨意与怒意。
“他还敢……他还敢回来!周府如今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拜他所赐!”
周逊独自便进了他娘所住的小院。
他自己的院子早在第一天便被拆掉了——皇帝知道他心意,不愿自己的一丝一毫被留在此处,再说了,那里也早就沦为了杂物间。周逊对此地没有感情,也丝毫没有想进去看看的意思。
然而如今看着他娘生前所居的小院被拆掉,他也丝毫没有哀伤之意。这个院子拆得越是干净,他就越是高兴。
——想必他娘,也打算干干净净地去。
“娘,我来分走我的财产了。”他低低地说着,蹲下身来。
手指却在废墟中碰见一块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