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家教极严, 严尚书对自己的品行、才学要求得高,对自己儿女们要求更高。对于儿子,他从小教导他要做家国栋梁、端方君子, 一言一行都要恪守君子之道, 才识上更是严格要求。他出身极为贫寒, 去书塾上学都要走三里的雪路,硬是凭着自己考上了探花。青出于蓝应当胜于蓝, 对自己唯一的儿子, 他更是立下了军令状:“为父当年家境清贫依旧是探花, 你身为尚书之子, 若是考不进一甲, 简直是忝列门楣!”
对于女儿,他也同样不留情面。尚书家的女儿若是不通文墨实在是丢他的脸,因此,即使是在普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景中,他也替严小姐请来举人教导。当然,女训女诫是一切的基本, 身为他的女儿, 恪守贞洁、恪守礼仪, 本就是最理所当然的事。
因此, 严若兮甫一上吊,几乎震怒的严尚书在第一时间便封锁住了消息——要出嫁的女儿竟然在新婚之前自己上吊了,这种事传出去,严家岂不是丢尽了面子!严若兮被婆子救下来后也不说上吊的原因,问她为什么,她也只是哭。
就连严小弟严嘉自己也不明白姐姐上吊的原因——在他看来,姐姐可太幸运了。
严父自己清高, 便要着家人一起清高。周采是天子眼前的红人,姐姐虽然与周采两情相悦,但若没有英雄救美一事,以严父顾忌自己说虚荣攀附、处处要与宠臣划清界限的性子,即使周采亲自上门求取,这桩婚事也是不会成的。
但这事儿巧就巧在有英雄救美一事。当日姐姐在上香的路上遭遇歹人,途中落过水,曾穿着衣、却浑身湿透着与那人共处过。因此在严父的眼里,自己的女儿已经是失了名节,因此,是板上钉钉地要和救了她的周采在一起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周采为人品貌都算得上是顶尖,一桩坏事如今成了好事——若严小姐真被歹人侮辱了,不用旁人说,严父第一个就要把她送进庙里——他虽然没到逼女儿上吊的程度,可在他看来,自己的女儿身上若发生这样的事,再心疼也只能送进庙里从此为尼了。
因此,严小姐可以说是极为幸运的,两情相悦的人,正好是最好的选择。对于这桩婚事,严家上下欢喜,严小弟严嘉也欢喜——有了姐姐的婚事,严父也不再整日盯着他了。然而严小姐却上吊了——这让全家都想不明白。
因此,严嘉今日出家门,除了散心也是要做一件事——他想替姐姐寻一本诗集,或许姐姐看了诗集,就没有那么不开心了。
只可惜那本诗集似乎是绝了版,他到处去寻也没能看见。从街头找到街尾,最终一个好心的店主同他说:“你到那条巷子深处那家书铺看看,那家书铺里藏着许多老书,说不定有你需要的。”
严嘉这才看见那家书铺。那家书铺藏在巷子最里面,看起来无精打采的,难怪他在这里走了许多次也没瞧见。
周逊正在那家无精打采的书铺里。
店铺的主人是个秀才老头,做生意算不上热情,或许这也是书铺生意总是半死不活的原因。周逊进门时扰动了檐上的竹风铃,那个打着瞌睡的老头也只是抬着眼皮瞅了他一下,便继续看起了手上的书。
好在店铺里的书籍算得上是齐全,而且被店主打理得极干净,竟然完全没有普通的书铺里会有的书籍长年累月沾了湿气的霉味。周逊对这家书铺记忆犹新,也是因为曾在这里找到一本他寻了许久也没寻到过的诗集。
他在店铺里寻了许久,果然找到几本他需要的书。一本叫《考经》,内容是介绍考试流程,归纳分析历年考试的得分点,学子看了这本,大致能对春闱有个大概具体的了解;另一本则是三十年来的会试真题,买来练习用;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书目。
他抱着这些书到柜台去付款。在他挑选时老头始终没看他,既不担心他会偷走书,也不关心他在做什么。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
老头算了银钱,拿来周逊手上的银锭开始找补。他看了周逊一眼,突兀地道:“两年前也见过你,当初是落榜了?怎么又来买这些。”
周逊一愣,他笑了笑,不卑不亢道:“是落榜了。”
没想到老头闻言倒是一怔,他眯起眼睛,仔细瞅了瞅周逊,神态间带着些疑惑,咕哝道:“不应该啊,老头子我眼神最利了,你怎么看着也不是会落榜的……”
若是换了一个人在这里,听见他这番话,只怕是会感觉极为被冒犯。周逊却看得出这个老头并没有什么坏心,于是温和道:“时也命也,三年后这回,会大不相同。”
老头哼了一声:“你不是说时也命也?怎么着,这回转运了?”
他这话夹枪带棒,很不客气。周逊却笑笑:“还有一句话是人定胜天。”
老头一愣,突然哈哈大笑道:“人定胜天,好,好,有志气!”
说着,他又道:“书拿回去看,有什么不懂的,来幽篁巷这里,找我来问!总待在这里,也是闲得慌。”
老头这话说来口气很大,仿佛天底下没有他不懂的学问似的。周逊怔了怔,认真看向这个看起来默默无闻的老头子。
这一眼才让他看出了从前被他忽略的、些许的不对劲。
老头子咧着嘴笑了:“怎么,觉得老头子我在骗人?”
“晚生不敢。”周逊毕恭毕敬地答道,“先生是先朝大儒,晚生能得先生教导,受宠若惊……”
老头一愣,半晌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这店里也没放什么东西……”
“因先生背后的这幅字——这幅字是先生自己写的吧?”周逊道,“大景有规矩是避五代讳,凡五代以内与天子名讳相关的字,皆增一笔或减一笔,五代后便不必避讳。先生身后这幅字中的‘赟’字习惯性地少了一笔,“赟”是六代前天子的名讳。避讳方式有多种,先朝翰林院固定用一套避讳方式,这幅字上面既恰好有六代前天子的名讳,也恰好有三代前天子的名讳,先生的避讳正好都与之相符……”
“当然,”他又笑了笑,“晚生只是斗胆猜测,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你的眼睛倒是利得很,”老头闻言也不觉得冒犯,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周逊知道自己是对了对方的性子——正如他在发话之前就感觉到的那样,“不让你入朝为官、替朝廷做些事实在是可惜了!你每个月若有空,就常来这里几趟,陪老头子说话、在这里看看书,都不错。”
他话里话外透着想要收周逊为弟子的意思,只是没有明说,或许是还想再观察。周逊也心知肚明。他倒不矫情推辞,只是落落大方地收下。
老头看他大方的模样,眼里的满意更甚,嘴上的话却更多:“你小子看起来倒是大方——还不知道自己捡了个多大的便宜吧!罢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家去吧,对了——”
他从身边的书堆里抽出几本书来扔给他:“找零就不给你了,这几本书就当是找头吧!”
周逊领了书,道谢后去了。老头又靠回了自己的竹椅上,他瞧了瞧天边的时辰,估摸着已经快到酉时,在伸了个懒腰后站起了身来。
他书铺旁蹲着几个乘凉的其他店的店主,老头的书铺在幽篁巷深里面,遮着树荫凉快,他们闲的没事时就把店铺交给伙计,自己来这里纳凉。见老头这么早就从店里出来,要放下竹帘,几个人都吃了一惊,随口道:“老头儿,今天这么早就打烊啊?”
老头一遍要取下撑着竹帘的竹竿,一边懒洋洋抬起眼皮同他们道:“不打烊不行咯,如今人老了,身体可比不得从前,半夜三更也能精神百倍……”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几个人听了也是笑笑。这几人都知道这个老头来历神神秘秘的,幽篁巷只有他开在深处的唯一一家书店,也是因为整个幽篁巷都是他家的产业。
一个人,能在京城里有一条街,还是在京城里顶热闹顶清净的地界。前几年有富商看上了这片地方,想要买下,姿态可谓是来势汹汹。到头来他不仅铩羽而归,还莫名其妙地惹上了一身官司。
这都足以说明这老头不是一般人。他们平时“怪老头怪老头”地叫着人家,可真不敢得罪人家、
老头耷拉着眼皮刚要放下竹帘,一个穿着淡绿色衣衫的少年却红彤彤着脸跑来了。他看上去气喘吁吁的,还抹着头上的汗。见他正拿着竹竿,大惊失色道:“店家,店家,可劳烦您等一下?晚生有本书要找……”
“不接客了,今天打烊了!”老头答道。
“求您再等一下,可以吗?”少年苦苦哀求着,“晚生家里家规极严,好久才能出来一次,这次要是买不着,再要出门就得等半个月后了……”
老头不为所动,继续要拉上竹帘。少年急了,他忙说:“我姐姐近日以来心思郁结,再过半个多月,她就要出嫁了,我,我身为弟弟,要……”
老头这才停住了手,他瞥了少年一眼:“你是谁家的孩子?”
少年一愣,他没有什么心机,也讷讷道:“家……家父严瑞……”
说完这个,他心里暗叫不好。严尚书对家中子弟严格,坚决不许他们在外面说自己的名讳来炫耀官职、又或者是用来夸耀自身。严嘉本身没有这个意思,却害怕老头误以为他是打算以父亲礼部尚书的名头来仗势压人。
不过严瑞……他父亲的名字,或许也没那么有名罢?这个老头只是个卖书的,店还开在这么荒无人烟的在冷僻地方,明明墨苑是闹市区,他店开在这里,也能做得冷冷清清……像老头这样的人,或许也不知道他父亲是谁吧?
他心中正懊悔着。那个老头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在看见他腰带上带着家纹的玉佩后,才停下。
“严瑞?这小子年轻时对自己严苛,对待子嗣也这么严苛,过犹不及啊……”他哼了一声,“罢了,看你对姐姐关心,破个例,你进来找吧!”
严嘉顿时大喜过望,他没听清楚前面一句,只以为是自己的孝心感动了老头。
只是他找了一圈却没找到那书,只好又苦着脸去问。
“绛雪集?”老头一愣,“先前为了出谜语,随手将最后一本给前面那个后生了……”
他刚说完,想起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个人的严嘉便也没听后面的话,急不可待地从书铺里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