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里依旧门窗紧闭, 沈老头不在。
“已经是战时了,师父还在外面执行任务吗?”周逊想。
不知不觉间,他心里突然跳得厉害, 像是有什么危机般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周逊的前半生曾经失去过许多东西,如今,他一件也不想再失去了。
周逊抿着唇,找到了后院一个隐秘的入口。他推开小门, 触手灰尘。
灰尘里, 是静悄悄的小院,无人在此。
周逊一步步地往里走, 空气里夹杂着夜风的气息,寒而凉, 还有一股古怪的腥气。他没有看见任何人, 只有月光, 不远处就是沈老头的卧房,卧房里, 也是一片漆黑。
他屏着呼吸,一步步地走过去。隔着窗户, 他什么也没看见。
屋子里有一股古怪的气息。
周逊伸手,推开了门。
他终于看清了屋内——月光所照亮的,不仅是室内,还有——
榻上的血迹!!
!!
“嘘。”一个声音突然在他的身后响起,并捂住了他的嘴。
“你还是像沈老先生说的那样,找过来了。”那个人低沉道,“跟我来, 我来告诉你真相。”
……
福康公主府。
周逊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和陆显道相逢。陆显道见他来了, 先是一怔, 然后替他引了路。
如今沈老头住的地方,是公主府里的一处小院,还没进小院,周逊就听见沈老头乐颠颠的声音:“风水轮流转,老头我活了快六十年,总算见到你替我哭了一次……”
“我早该知道像你这个祸害就该活几千年。”里面传来福康恨恨的声音,“我走了,你自便吧!”
“走走走,是该走了,免得老陆……”
“哼。”福康哼了一声,“少臭美了。老陆他明白得很。”
周逊进到房里时,沈老头又靠回了枕头上。方才福康来看他时,他是撑起了精神,如今又惨白着脸躺了回去。见周逊进来了,他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这个臭小子早晚找过来。”
周逊没接他的话,他坐在老头的身边,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被人放了冷箭,冷箭上有毒。”沈老头叹息道,“大半辈子了,被人给阴了……”
“皇上知道么?”
“你别怪皇上,人家是不想让你担心,而且,你也帮不上什么忙。”沈老头连忙道。
周逊低着脸,他看着沈老头枕边的那些案牍,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能帮忙。”
“你能个屁!”沈老头吹胡子瞪眼。
“那还有谁?”周逊反唇相讥。
沈老头:……
……
“将军”。
城防图。
红莲教。
周逊将所有的字词写在宣纸上,并在最后一个地方,写下了三个字。
“烟云坊”。
那枚含毒的箭几乎差点要了沈老头的命,为此,他不得不躲到了公主府里养伤。而他遇袭的来源,缁衣使们通过对箭矢的分析,已经得知它来自于北魏安插在京城里的间谍。
——这一切的根源来自于沈老头发现了来自北魏的“将军”,和来自西凉的“红莲教”,他们彼此勾连泄露着景国的情报。可让他遇袭的直接原因,却是因为他在烟云坊中发现了红莲教的踪迹,并查到了“将军”的身份——一名女子。
如今北魏的攻势,也离不开这些硕鼠的协助。
烟云坊,烟云坊,周逊一遍遍地在这三个字上加重了笔触,最终,停留在了他最后写出的两个字上。
“轻若”。
“……主子,查到了。”黑衣的使者停在周逊的身边,轻声道,“天女的确是……”
“小李公公的妹妹。”
“她在十几年前的饥荒中与小李公公失散,随后,便被卖到了西凉。再然后,被西凉的大皇子买下,作为探子安插到了烟云坊中。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作为间谍为西凉活动,后来却搭上了北魏。其手下的红莲教教众大多是女子,除筹备钱财之外,也不乏打听情报的功用。”黑衣人道。
“这三个月来,曾与她接洽甚密的人物的名单呢?”周逊道。
黑衣人将名单呈上来,周逊一页一页翻着,里面不乏朝野中的各种名流。
这也意味着,倘若没有真凭实据,便要捉拿这名女子的话,势必会引来极大的风波。
“可要寻个由头,将她缉拿归案?”
“不可,得办法让她露出马脚。不仅如此,还要借助她,找到北魏的人。如今‘将军’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而她不过是替西凉皇子做事的一枚小卒,西凉如今,大皇子正与二皇子争权夺利,顾不上景国这边。”周逊道,“得想办法找出她同北魏接头的时间和信号。”
周逊思索了一番,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路大娘。
“你去查查,五月十五那日,露华浓和平日有什么不同?”他道。
黑衣人退下了。只剩下周逊一人,坐在室内。
他背着皇帝接下了这件事,名义上还是由沈老头主导,实际却是由他去做。
他没有告诉皇帝这件事。
周逊反复地翻看着这本名录,将他们可能接触到的信息一一在脑内过了个遍。许久之后,他用手指摩挲着最后一列字,轻声道。
“其实还有一个人。”他说。
谢正卿。
所谓的闪电战,钳形攻势,这些因无法在实战中使用,目前除了那日在御花园中聊天的三人,应当无人得知。
可缁衣使从北魏截获的军报中,居然用起了这样的术语。沈老头看不懂情有可原,可他却……
周逊盯着这本名录,久久没有说话。
……
夏雨下得很大。
小李子提着灯笼,坐在檐下打瞌睡。皇帝还在御书房里鏖战,里面不时地传来皇帝阅读军报的声音。
“妨碍咱们的都渣渣!!”
“make 景国 great again!!”
“吃我东风快递啦!!!”
“想水淹七军?木大木大木大!!”
今日原本不用小李子值班,可他放心不下皇帝,于是过来看看。听见皇帝如此有活力的声音,小李子于是心情安稳了许多。
他其实很不希望景国同北魏打起来。不过与那些满心绥靖的大臣们不同,他所担忧的,是另一件事。
看着满天的雨落入了花坛,御书房外小花园的泥又乱七八糟的。小李子揉着眼睛想,明天一早得让绿药赶紧叫人来打扫。
像这样的下雨天,人的脚踩在它们上面,就是满脚的泥,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他记得他妹妹小时候很讨厌这样的泥巴的。
“小李公公。”
有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小李公公抬起头来,看见眼前清雅的年轻人,连忙道:“哎呀,是周公子,周公子是来找皇上的吧?奴才这就……”
“皇上忙着。”周逊摇摇头,笑了笑道。
两人于是一起坐下。雨打在地上噼噼啪啪,周逊把脚往回收了收,小李子细心地发现,道:“周公子不喜欢下雨天?”
“不喜欢。”周逊道,“下雨天湿乎乎的。”
“奴才的妹妹也很讨厌下雨天。”小李子一不小心就秃噜了嘴。
他正觉得这句话有些冒犯,却听见周逊的声音:“说起来,小李公公的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公公一直在找她。”
说着,周逊自己仿佛蛮不好意思似的笑笑,道:“我没有过要好的亲人兄弟,也没有过妹妹,于是有些……”
“她啊……”
或许是雨夜适合用来回忆,或许是周逊的声音太过于温和,雨水中,小李子提着灯笼,竟然也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他的过去。
“她性格挺像男孩儿的,小时候经常跟着我在田坎上光着脚跑着疯玩,弄得满身脏兮兮的,然后再回去被我娘骂。然后总是我被骂哭,她会说话,哄完我娘,又来哄我。”小李子挠着脑袋道,“其实她长得可漂亮了。村里另一个姑娘买了一身新裙子,便整天穿着在她眼前晃着炫耀。我那时候就像,要给她也买身裙子,她穿上去肯定比她更漂亮。”
他说了许多和妹妹有关的往事,从爬树,到抓泥鳅,到许许多多少年往事。最后,他说:“……总之,是个笑起来干干净净的小姑娘。”
周逊默默听着他的话,很认真,许久之后都没有说话。
“小李公公。”
“嗯?”
“……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周逊轻声道,“你有想过她如今是什么样吗?”
“不知道,其实很有可能她已经……”
小李子突然笑了,他抓了抓自己脑袋道:“西凉那边是有很多富农的吧?说不定她已经嫁给哪家富农了,如今都有了孩子呢。这样也蛮好的。其实也不是想再见她一面,只要知道她过得还好,就行了。”
一辈子平平淡淡,但也干干净净地活着,也挺好。
周逊不再说话了,许久之后,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御书房里的灯熄了,周逊也随着皇帝离开了。一路上,皇帝嚷着腰酸背疼,嘟哝着要媳妇揉揉。周逊替他揉着额角。
小李子始终不知道,周逊不是来找皇帝的。
他只是来找他的。
他也不知道,当日的傍晚小五来找过周逊。他拿着一份单子,结结巴巴地对周逊说,路大娘不是去捡垃圾的。
证据是,她所捡回的东西,大多是轻便易于携带、却不显得值钱的东西。而她昏迷前最后的七天,总在露华浓附近打转。
……
雨快停了,轻若看着窗边的兰花,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在侍女问她今日摆白色或黄色的兰花时,她顿了顿,摆摆手道:“白色吧。”
侍女知道轻若喜欢兰花,每一日无论四季秋冬,都会在窗台上摆上一盆兰花。
最近没什么不寻常的。
每日照旧是名流显贵迎来送往,照旧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边境的战事没能影响京城的热闹,而且她听见有些政客,对于皇帝与北魏开战之事颇有微词,觉得应当绥靖交好——这对于她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只除了……
那个侥幸逃走的老女人。
一日不曾看见那个女人之死,她就一日不得安心。
只是今日终于有了些好消息,守卫路家的护卫们终于全都撤走了,如今京城里忙成这样,他们再没有时间去管一件没头没尾的小事。而她,也终于找到了机会,消除首尾。
“放火,把那里烧得一干二净。”她吩咐。
她这日只迎来了一个客人——那是一个爱听她弹琴的墨客,写下了无数诗篇赞颂她的优美——尽管他家中,已经有妻室。她每次看他,都觉得腻味。
黄昏时分,厢房里只有她一人。她端坐在厢房里,看着窗外的暮色。这一日远处的茶楼是空白,没有人来。
可她要看的不是茶楼。
而是远方。
远方的夕阳烧起来了,红通通的,且越来越红,仿佛有太阳要陨落,又像是打翻的朱砂,顷刻间便破坏了整张画纸。
轻若于是知道,事情成了。
她看着火光发生的地方,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身后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纸门被敲响的声音。
这一晚本不该有人来见她,无论是客人,亦或是兰花所等待的人。
可偏偏有人来了。
纸门被拉开,纸门外,走入一个青年。
轻若皱了眉,她厉声道:“你是怎么上来的,你——”
她的声音卡住了。
来人生得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皮肤玉白,眉眼与发却漆黑,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只是一眼,她便认出了他的身份,旋即大脑一片空白。
她知道他是谁。
周逊。
户部尚书,皇帝的情人,缁衣使指挥使沈还琚的弟子,那日出现在烟云坊的人。
她听见自己骨骼发抖的声音,然而唇角,依旧笑盈盈:“周公子今日,怎么来了这里?”
黑衣的青年,坐在了她身边。
他们一人穿着极致华彩的长裙,一人则穿着深黑到极致的黑衣,却对坐在一起,窗外是陨落的夕阳。
轻若的动作依旧不慌不忙——又或者,是勉力不慌不忙。她将茶水倒在杯中,递给周逊道:“周公子来露华浓,却穿着一身黑衣,实在是有些……”
“今晚原本该有一场葬礼,不是吗?”
轻若的手一抖,茶水,便滴在了桌沿上。
“天女轻若,红莲教的圣女,西凉的探子,西凉大皇子最忠心的间谍,北魏的帮手,那日刺杀路母之人。”他每说出一个词,轻若的脸色便白一些。
可真正让她的脸色变得惨白的,是最后一句话。
“又或者……景国皇帝身边的总管内侍,李阿桐的妹妹,李阿若?”
茶杯落到了地上。
“现在,你应该知道究竟是谁,在西凉调查你了吧?”
周逊站起来,一步步地走向窗台旁,他撩开帘子,看向太阳沉没的地方。
“今日燃烧着的地方,并非路大娘的家,而是红莲教的秘密仓库。”他轻声道。
他听见来自身后的,轻若发着抖的呼吸声。接着,他转回身来,黑衣之后,是沉没的巨大的落日。
“我带了一样东西。”
一朵白色的纸花,停在周逊的手上。周逊道:“这枚纸花今日或许会停在一个人的棺椁上。”
他握住了手,纤长的手指,盖在纸花上。
“你希望这个人是你吗?又或者……你希望,李阿桐看见这尊棺椁吗?他一直都在找你。”周逊轻声道。
他看见天女发抖的样子,这个穿着一身华服的女子,仿佛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身衣物的重压一般,趴倒在了桌子上。她的手指仿佛痉挛着,握着茶几。
周逊则俯身下去看她。
“我曾经在诏狱里住过一个月,那些绛卫为了让我招供,让我去看了一场扒\\皮秀,头部分十字,水银就从里面灌下来。人也血肉模糊,被运出去。”他低声道,“如果你死了,我会命人替你穿好洁白的丧服,将纸花放在你的身上,抬出去。不过那身衣服,或许会被你的血,染得很难看。”
“李阿桐告诉我,他的妹妹,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他们喜欢在田坎上一起玩,他的妹妹满脚是泥,可在他眼里,是个笑起来干干净净的小姑娘。他想,那个小姑娘或许在西凉已经嫁了人,生了子。”周逊最后道。
……
长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他终于听见了轻若的声音,轻轻的,很轻。
“……原来现在的我,在某个人的记忆里,还是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啊。”她轻声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这样想我的啊。”
有时候说服一个人,不需要许多话,许多的威胁,只需要这一句话。
因为曾拥有的太少,所以只要有一点点类似光源一样的东西,就足够他们活下去了。
“你想要知道些什么?”轻若道,“西凉,北魏,红莲教,大皇子,还是任何别的东西?我都可以告诉你。”
她扬起下巴来,又从那个虚弱的女孩,恢复了从前骄傲的神色。她嫣然一笑,道:“反正事已至此,我也不会有机会活下去的吧?我听见外面侍卫们的声音了,这里已经被守住了吧?既然如此,倒不如痛快一点。”
周逊坐在她对面。轻若停了一会儿,又道:“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烦周大人。”
“什么事。”
“这是一件小事,不过对于周大人来说,应当是很容易的吧?告诉我哥哥,你没有找到李阿若,我也绝不会同他的妹妹有任何关系。”
周逊终于抬起眼来看她,道:“为什么?”
“我这一生,能在一个人的眼里干干净净,这就够了。”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