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懒得追究到底是谁向长公主暴露了自己同皇上之间的关系, 反正他同皇上,已经是整个皇宫里心照不宣的秘密。即使没有小李子,也总有其他的下人能让公主捕捉到自己与皇帝相关的只言片语。
“周公子不必否认了, 我从来没见过皇兄对一人如对你般上心过。”长公主对他眨了眨眼, “看起来, 自周公子来后,皇兄因周公子而变了不少。”
周逊苦笑:“的确是变了不少的。”
“这份贺礼我收下了。”长公主捉着那红色的嫁衣的袖子,道, “四月廿八, 还有三天么?真是让人期待。”
四月廿八的确是一个让人期待的日子,无论是对于背后的操盘手,还是对于志得意满的瓮中人。四月廿六, 周逊原本在府中同沈老头下棋, 却有人递来了一道帖子,
那帖子描金绘彩,由红纸写就, 且泛着淡淡的香气。莲蓉将帖子拿进来, 小声道:“是周采同严小姐大婚的请柬。”
“我没去找他,他却反而来找上我了。鸿门宴么?”周逊握着那帖子一笑,“不过我早就知道,我那个哥哥绝不会让我这个观众错过他的大喜之日。”
“严府也给我下了帖子, 不过我不打算去——我也从来不去那种场合。”沈老头落下一子。
“为什么?”周逊道,“师父不喜欢那种吵闹的地方么?”
“新人大喜的日子, 我这个年近花甲还孑然一身的老头子就不去凑热闹、把晦气带过去啦。”沈老头的语气很是轻巧,他又取了一枚棋子, 似乎在沉吟。
“那么……”周逊落下他的一子, 双眼看向沈老头, “福康公主会去么?”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下来。室内沉静许久,只有幽幽的茶香。许久之后,沈老头又笑了起来:“好一招杀招。”
他思考许久后,才落下自己的棋子:“她也不会去,她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到这样的场合里去。”
周逊点了点头:“哦。”
外面是点点滴滴的雨声。他们就和着这片雨声,一枚一枚地落子。许久之后,沈老头道:“还没来得及祝贺你考上状元,恭喜。”
“多谢师父。”周逊笑了笑,他突然端端谨谨,轻声道,“师父,我听皇上说过一句话。”
“嗯?”
“所有的幸福都有标价。师父听说过这句话么?不过在我看来,那并非标价,而是获得幸福者对于无私之人的回报。”他道。
“还是说说你的事吧。”沈老头停了很久,道,“你打算去吗?虽然不去未免失之礼数,但你若想称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在旁人看来,你同严府非亲非故。”
“真正的棋手应该坐在棋盘后面旁观,但不幸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棋手——师父你说过这句话的。”说到这里时,周逊居然笑了,他笑起来时容色粲然,像是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躲在棋盘后固然很好,但想到那样恢弘的场面,不去看看岂不是太可惜了么?”
“你有一股疯劲。”沈老头摇摇头。
日暮时,沈老头离开了周逊的府上。侍从替他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沈老头坐在车里,沉默不语。
马车里有心腹向他汇报,道:“主子,当年那件事的资料,依旧是被埋得很深,就连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找不到。”
自那日与福康在护国公府相遇后,沈老头便又重新记起了曾经的梦魇。梦里,他依旧是站在大景与北魏的边境线上,他的师兄倒在白草上,胸口插着的,是他的随从射出的箭。
那个梦里,有随从的声音。
‘信封不在他身上……’
‘晚了!他已经将东西传出去了!’
‘北魏的狗崽子们把他的尸身……抢走了!’
还有高宗的声音。
‘事已至此……战况在即,祸不及护国公府,算了吧。’
和福康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说过你会把至玮带回来的,为什么他却死在了北魏?你是他师弟,为什么你要杀了他?’
梦的最后,总是一条开满枣花的小巷,那是几十年前的幽篁巷。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坐在那里,对因天资所限、无论如何努力也始终及不上他、而抱着膝盖发狠的年轻人淡淡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其实,我原本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天之骄子。我的母亲不是护国公府的主母,而是一个□□。一个被扔在了乱葬岗里、要靠着我亲手将她挖出来,强行葬入李家祖坟的□□。而我直到她死去那日,才知道那个总是进护国公府里背潲水,每个月以这样的身份才能偷偷看我两次的沧桑而卑贱的女人,是我的母亲……你瞧,所谓的天才,也有自己最落魄的时候。所以小六,我们现在可以成为朋友了吗?’
那些哭喊声、诉说声如梦魇般缠绕着他,到头来汇成那个青年苍白的脸,汇成北魏的战火与数十年前的大败,让年轻的他夜不能寐。如今他已近花甲之年,可当他坐在马车上时,低下头,依旧仿佛能看见自己手上的血——从那个曾经笑着将他和正在同他吵架的小福康拉到一起的、青年的血。
“时隔四十年还是这个结果么?没有解释,没有原因,他依旧是那个因嫉恨自己身为将军的护国公兄长,而带着大景的布防图背叛了大景的罪人。他因他的野心而死在了边境的白草之中,被总是比不过他的师弟亲手诛杀。而那样聪明的他,却因机缘巧合,只拿到了一封过时的布防图,最终导致了他所投靠的北魏的大败,害人害己。可他从来都比我聪明,又怎么会犯下能让我捉到的错误?”沈老头苦涩一笑,他转了转手指上的扳指,“除了已故的高宗,如今还有谁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看来,的确只能靠我这个徒弟了。”
心腹低声道:“其实属下一直不明白沈老为何突然收了周公子作弟子,他的确聪敏不假……”
“他的确很聪敏,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同福康的关系的?就连我都不知道。我老了。我年轻时曾为了沈将军翻案而四处奔走,如今也不想把师兄的故事带进棺材里,可我没有那股冲劲了,也没有那股力气了。然而在江州,当我看见周逊亲手挖开他母亲的衣冠冢时,我就知道,他是个合适的人选。而他又有着常人所无法企及的优势——皇帝信任他。”沈老头缓缓道,“无数史书上说,高宗一生克己复礼,慈爱光明。我有预感,真实的真相必会为高宗抹上污点。因此……皇帝的态度,至关重要。”
心腹沉默了一会儿,道:“可周公子,他愿意吗?”
“他早就知道我有所图,只是在等我开口而已。他看上去很冷淡,其实是一个骨子里藏着疯劲的重情重义的人。方才在棋室中,他就在向我暗示,如今他是状元了,能够开始替我完成我想要完成的事了。人活得像他那样通透,把一切都算得那么开,其实很累。可他其实很不愿意欠任何人东西。”沈老头苦笑,“说起来我倒是有些惭愧了,我明知道他……他那种人,就是你肯对他好一些,其中有一点真心,他就会愿意为你去死,为你燃烧起来。皇上也是因此才这么爱他的吧?因此才连缁衣使的一点半点也不愿他沾染,生怕他燃尽了自己。聪明人傻起来比愚者傻起来,更加可怕。”
马车终于到了幽篁巷里。幽篁巷里不种竹子,而是种很多的枣树。沈老头在下马时,突然道:“罢了,谁让他是我徒弟呢?身为师父,总该照顾徒弟的,如今他好不容易当了状元,又有了心爱的人。我这副老骨头还能活个十几年,就不急着挟恩以报了吧!身为师父,也该有些师父的样子。”
“比起这个,”心腹道,“关于北魏那边,我们总算查到了一些被隐藏起来的线索。”
“什么线索?”
“近几年来,北魏的间谍深入大景,尤其是京城。它能在京城扎根,和他们的‘将军’脱不开关系。‘将军’是在两年前出现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追查他的线索,替他画像,‘将军’应当无比仇恨大景、尤其是统治之人;他应当出身大景,且有才华,不应默默无闻;同时,他的出身应是曾显赫却败落,或许同朝廷有关,而他在成年后,也曾遭受过来自朝廷、尤其是皇亲国戚的迫害。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不难去寻找,我们却始终没有找到他的足迹——哪怕是一丝一毫。而如今我们发现……”心腹压低了声音,“‘将军’可能是个女人!”
“女人?”沈老头一怔。
他还要说什么,却隐隐看见远处寒光一闪。
沈老头只来得及躲避一点距离,那原本该射向他心口的箭矢,擦着他的左臂而过。
刺客!
……
四月廿八,是一个晴天,也是京城所有人心中的大日子。
四月廿八的两桩大事,第一桩,是周采同严小姐的婚事。两人的婚事别出心裁地将在周府里张灯结彩的高台上举行。届时,新郎官将一步步走上高台,握住自己站在高台上新娘的手,以象征他们之间坚贞不渝的爱情。
这份别出心裁的设计来自周采,且感动了京城中的万千少女。她们深深地被周采的浪漫行为所打动,并在闺中幻想着这场浪漫的婚礼。
而另一桩,则是多宝阁中的林明熹遗作拍卖。
或许是出于巧合,或许是出于偶然,林明熹遗作揭露之时,正是周采与严小姐大婚开始的两个时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