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 冰雪料峭,国公府却是京城里最为热闹的所在。
车马聚集在护国公府,护国公的七十大寿给整条乌衣巷都添上了几分张灯结彩的喜庆。红艳艳的暖灯衬着屋檐上还积累着的白雪, 晃眼看去如琉璃世界般多彩晶莹。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家还是这么奢华。”沈老头在轿子里说着, 他看着窗外远处的国公府,府前, 不少人来人往,“我记得我当初第一回来李家时, 老李还是个挥着棍满院子乱跑的年轻傻蛋, 说起话来一口一句要踏平北魏为国征战。我还记得他院子里的松树, 那么一点高, 缺了一条枝丫,就是被他用棍子给打下来的, 当时, 他在习什么棍法……”
周逊将他所描述的那名老者,与他脑海里那个威严固执的老头进行重叠,失笑道:“没想到护国公年轻时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有年轻的时候, 然后也都有老的时候。年轻的时候和老的时候不同,也很正常。”沈老头晃着腿道, “老夫年轻的时候, 也是整个京城里最亮堂的少年……”
他停了一句, 又继续道:“我还记得李家的人工湖, 湖边都是石头,很滑。还有李家的围墙, 底下总有家丁打着灯笼巡逻。围墙那么高, 翻过去, 我瞅着想,脚滑一下,就摔下去咯……”
他就这样絮絮叨叨地念叨着自己在李家时的所见。周逊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师父,你今天的话是不是有些多了?”
“有吗?多了么?”沈老头很不以为意地道,“没有吧?”
说完,他继续看着那边的围墙,像是在回忆过去的所见所遇。可周逊分明发现,老头的手微微地抖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马车停在了护国公府门口。在得知来者身份时,两边的家丁、护国公家负责招待的小辈们纷纷上前去迎。周逊从来不知道这个怪老头到了这种场合,竟然在旁人的眼里显得这么牛逼且高冷。甚至就连他这个作为徒弟被介绍给众人的小辈,也得到了一片“当真是一表人才”的赞赏。
这就是所谓的“圈子”了,若他是一个人走进这里,这些人绝不会众口一词地夸赞于他。周逊想。
不过他如今这样想的是有些偏颇了,究其原因,还是因周逊对护国公府并没有什么好感——护国公同五王爷有亲属关系,和周采是忘年交。但即使是沈老头不在这里,对于他这样品貌人才的年轻人,除去少数踩高捧低的人会因他不明的家世而心中略带不屑之外,绝大多数的人,只要是看见他,还是会忍不住心生赞叹的。
当然,这些人里绝不包含李邈。李邈在看见周逊出现在此处时,脸上已经带了极为不悦之色。他原本是在此处候着沈老先生的到来,却没想到这里多出了一个周逊。
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低声询问身边的下人,周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时,却得到了“他是沈老先生的徒弟”的结论。
李邈:??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如同吃错了什么果子似的,又是发酸又是发麻。他少年时倾慕沈老先生许久,靠着父辈的关系,也曾探寻过拜师的可能,只是被沈老先生给一并拒了。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此时是什么感受,艳羡、些微的嫉妒、好奇、不服气,因不可探知而生的、即使他自己本人不肯承认、也潜滋慢涨着的好奇和敬畏……
李邈便在这复杂的心态之下,将周逊同沈老头一起迎入了大堂里。周逊并没有去管这个突然沉默了的青年在想什么,即使他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无以为意。
沈老头进了堂屋,原本在同他人谈天的护国公顿时便迎了上来。只是在看见周逊时,他愣了愣,道:“这人是……”
“这人是我徒弟。”
“哦,徒弟,徒弟……他是你徒弟吗??”
“怎么,不行么?”
“不是,不是……哈哈。”
护国公很快便闭嘴了。他即使知道周逊是谁,如今也绝对没有当着沈老头的面前给周逊下脸子的道理——更何况,周逊的背后除了沈老头,还有皇上。除此之外,他还有求于沈老头。
他相当客客气气地请着两位坐下。周逊是小辈,自然是和年轻人们坐在一起,沈老头则是和护国公去谈天说地。属于年轻人的厅里三三两两坐着人,他们看见周逊,态度客气地打了招呼,不过不知道他的来头,也不特意上去搭话。
周逊也不主动去理会他们,只是自己坐在角落里。按照沈老头的说法,今天他只需要给这些人留下一个印象就好了。
侍卫站在周逊身后,想起护国公这态度大变的模样,低声冷哼一句:“哼,他方才那个表情……”
“这便是如今的好处了。”沈老头居然又来了这边,拍了拍周逊的手背道,“从前你需要向人解释,在字斟句酌后向人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而如今,你什么都不必说。”
不必说,是不必说。
“所以你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有‘野心’了吧?很多人想要的,不过是这个‘不必说’的权力。”沈老头笑了笑。
他看起来只是随口一说,并非特意的有感而发。但在那一刻,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周逊的心底里极微妙地动了动。
可他没有接沈老头的话,只是问他:“师父怎么过来这边了?”
“来瞧瞧你。”沈老头拍拍周逊的肩膀,“别想这么多。”
周逊:……我还没说什么。
他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另一边外面的厅子里传来了热闹的声音。似乎是有名贵人来了,屋里屋外的人都热情地上前去见驾。连护国公也站了起来,上前去热情招呼。
周逊回头想和沈老头说法,却发现沈老头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不见了。
周逊:……
他短暂地“……”了一下,然后便听见周围青年的议论声。
“是福康公主……”
“先帝的姐姐,高宗最疼爱的女儿……”
“没想到福康公主今天怎么来了?之前都没听说过她要来……”
“福康公主向来不喜欢与人交际,也许久不曾来过护国公府……”
“……”
透过屏风,周逊看见了外面那被人称作福康公主的中老年妇人。妇人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间隐约还能看见从前年轻时候的风华。据说这位福康公主,似乎就是陆显道的生母,只是她很晚才出阁,诞下这个孩子的时间也很晚。不过眉宇间,依旧能看出来这两人的长相,似乎是有些相似的。
然而不知怎的,福康公主裙摆上那片绣花却吸引了周逊的注意力。可惜隔得太远,他再要仔细看时,福康公主向着另一边走了一步,却又……
“周公子?想必这位便是周公子吧?”
一名青年的声音在周逊的耳边响起。周逊回过头来,只见一名颇为阳光的青年正对着他笑:“我姓徐,字明锐。大家都往花园里走了,一起走吧?”
周逊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方才有人提议,坐在厅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后院去吟诗赏雪。其他的年轻人们或是听见了、跟着走,或是没听见,懒得动弹。这位名叫□□锐的公子家里原本在西南做官,今年才回京城来,不认得什么人。他瞧了一圈,感觉周逊挺面善,就拉上他一起到后院里去。
周逊摇摇头,婉拒道:“多谢徐兄好意,我有些畏寒……”
“周兄婉拒,岂不是辜负了徐兄盛情邀请的一番心意。”李邈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他盯着周逊,嘴里道,“周兄身为沈老先生的徒弟,总不至于藏才,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锐是个不会读空气的。他只听出李邈在参与谈话、且附和了他的建议,于是更加高兴起来:“是啊是啊,周兄,我们一起去吧?”
李邈的声音里含着点冷笑之意,他死死盯着周逊,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名不虚传。眼见着周逊似乎蹙了蹙眉,放下了手中的暖炉,站了起来——
周逊:“不给。”
李邈:??
……等等,这不符合套路?说好的“皱着眉头但站起来,跟着几人到了后院里去,然后因为一首诗大放异彩”呢??
李邈都已经做好了自己被周逊的才华打脸的准备了——当然,他更希望发生的,是周逊不如自己,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可周逊居然是真的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他只是对身边的小厮道:“请问净手的地方在哪里?”
李邈:??
“等等,你……”
“李兄莫不是要跟着我一起去吧?”周逊道。
李邈:……
周逊越过李邈,独自离开了厅内。他也不打算净手,只是闷在房间里实在无聊,打算在院子里转转。
只是在转过回廊,走向另一处时,周逊却看见了沈老头。
沈老头站在外面,他似乎躲开了人群,正在向着一个方向走。他走得很快,也很隐蔽,步履匆匆。周逊看着他的动作,起了些疑心。
沈老头要去做什么?
他略微一思量,又想起沈老头今日行为的诡异——原本,他是没有意愿来护国公府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前几日,他又改变了主意。
不过这终究是沈老头的私事……周逊本想转身离开,却发现在沈老头走后,又有一人,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那人披着深灰色的斗篷,不知是何许人也。但可以轻易地看出来,他的确是跟上了沈老头的方向,而沈老头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