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驻地紧靠着高大的口外长城,城外便是察哈尔部的茫茫草原,纵然天色已经全黑,却仍能借着月光下看清风吹草低千层浪的壮阔景象。
长城之上,冯素贞翘首望远,那轮圆月照亮了千里平原,隐隐约约能看到草原深处有几点光芒,或许是察哈尔的普通牧民人家吧。
一只温热的碗朝她递了过来。
冯素贞转身双手接过那只碗,低头嗅了嗅那醇和的香气:“头一次听人说‘喝两杯’,喝的却是茶。”
顾承恩笑道:“顾某是闽人,最好这一口家乡的岩茶。只是,军中所见惯的元帅,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元帅。所以这茶啊,就算再喜欢,也只能我半夜里自己煮了喝。”
冯素贞不禁莞尔,缓缓啜饮了一口色泽深沉的茶水。醇厚的口感伴着极酽的浓香在舌尖一齐炸开,草木的甘甜,岁月的苦涩,蒸晒炒煮的千锤百炼,都在这一口汁液里尽情释放。
冯素贞由衷赞道:“好茶!”
顾承恩一气喝了半碗,熨帖地舒了口气:“好是好,只可惜是最后一饼了。我多年未回家乡,这茶还是前年舍弟北上给我带的。”
冯素贞道:“莼鲈之思最是难解。现下察哈尔战事结束,若顾帅有意,自是可以告假回乡。”
顾承恩笑了笑:“告假回乡倒是不必,我听闻京畿的妙州山水秀丽,其间山珍土味颇类故乡。若是回京之前能绕道妙州,游玩一趟,也算是聊解乡情——只是不知陛下会否应允?” 说着,又怅然摇了摇头:“此事也只能想想罢了,绕过京城,怕是多有不便。”
冯素贞大笑:“此事不难,只消冯某向陛下上书说明一下即可。冯某也算是个妙州人,到时候或可为大人做个向导。”
顾承恩连声谢过,问道:“说到上书,这谈判的结果,不知陛下何时答复。”
冯素贞答道:“我已遣人送回京里,快的话,明日就有消息了。”
“那以冯大人之见,陛下会对结果满意吗?”
冯素贞微微颔首:“顾帅是谈生意的好手,一举要回了漠南三卫,陛下怎会不满意?”
顾承恩眸中绽出了异样的神采:“那,陛下会否允我去征辽东?”
总算谈到此事了。
冯素贞微微侧过脸:“谈判之事,其实本不需要我过来,顾帅驻边多年,和察哈尔打了多年交道,这和谈的种种关窍,怕是再了解不过了。陛下之所以派了我过来,还是因为顾帅你的那一道折子。”
在察哈尔弃战求和的消息传至京师那一日,顾承恩向皇帝上了一道密折,请戍辽东,以备伐金。
大战初平,皇帝自是不想妄动征伐,却又怕因着自己的心软而贻误战机,故而将此折压下,只派了冯素贞前来,好摸清楚现况。
“那冯大人可看出了什么?”
“我本是以为是顾帅请战辽东是因着武人意气,但来此所见,是我看轻了顾帅。顾帅是深思熟虑过的。”
顾承恩好奇问道:“哦?何以见得?”
冯素贞拎起火炉上的提梁壶又给自己续了半碗茶:“我来此近半个月的工夫,帐外变阵的操练每日不辍。”
顾承恩笑道:“这算什么?武人练武,不是应该的么?”
冯素贞缓声道:“并蒂阵机动灵活,适用于山地丘陵。北地地势平阔,口外之地多数是草原,若是为着抵御蒙古十三部,根本不需要演练此阵,只消强兵壮马足矣。北地能用得上那并蒂阵的地方,只有辽东西麓的丘陵地势。顾帅你,确是一直在为辽东而备战。”
顾承恩哈哈大笑:“冯大人窥一斑而知全豹,顾某佩服。”
“可冯某不明白,察哈尔战事才刚刚结束,顾帅便一意要对辽东动兵,为何?”
顾承恩正色答道:“冯大人,其间缘由我都在折子上写过了。金国虎视眈眈,觊觎中原已久。前朝倾覆,神州罹难,也是因着金国的缘故。太上皇昔日也曾与我说过,辽东之事,迟早要一战雪耻。”
冯素贞叹道:“纵有国仇家恨,可如今,是合适的时机么?”
顾承恩道:“北地之患,尽在察哈尔与金国。往昔漠南三卫不在手中,若是难免腹背受敌,而今,我们要回了这三个卫,便无此后顾之忧了。”
冯素贞恍然:“难怪谈判时顾侯宁可不要真金白银,也要拿回这三个卫。”
“此为地利,而地利不如人和。眼下我方于察哈尔大胜,士气正旺,若是再晚个两三年,恐怕我手里的这些兵,就没有这战场上练出来的虎狼之气了。”
冯素贞苦笑着将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顾帅说得有道理,只是,虽有地利人和,但战事一起,干系万千边民。陛下登基之前曾亲见到生灵涂炭,此时心有余悸,所以——恐怕他并无伐金的念头,顾帅还是放弃此心吧。”
顾承恩笑道:“倘若冯大人认同我的看法,去说服了陛下,也是好的。”
冯素贞摆了摆手:“顾帅是把我冯某人看得太高了。”
“冯大人太过自谦。陛下登基之前的遭遇,顾某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的。不说冯大人自身的才华,就是这从龙之情,这独一份的圣眷,也是我等无论如何都求不来的。”
冯素贞心里明白,顾承恩说得没错,在皇帝危难时相伴的情分,是皇帝最终起用她的原因,这是天香在早就窥破她身份后苦心布置,为她求得的护身符。
但她不敢妄言,仍是谨慎道:“那顾帅应该明白,我以一介女子之身做的这个官,全是仗着陛下青睐、破例拔擢。”
顾承恩正色道:“顾某只知,冯大人就是陛下在朝廷里的喉舌,大人的发声,就是陛下想说的话;反过来,大人的看法,也可以成为陛下的看法。”
冯素贞怔了片刻,才又说道:“顾都督,‘王事靡w,不能黍稷。父母何食?’战事一起,受苦受难的,终究还是百姓。征辽东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顾承恩心知今日说的已经够多,又听出了冯素贞言语中的倦意,便起身谢道:“只要大人愿意计之议之,而非一口否决,顾某已是感激不尽。”
二人徐徐下了长城,顾承恩拱手谢道:“今夜劳烦冯大人相陪,望大人好生安睡。”他顿了顿,似是不甘心一般地垂首喃喃道:“倘若陛下当真无伐金的念头,又为何要派东方胜去辽东呢?”
冯素贞默然片刻,长出一口气道:“顾帅,陛下未必无心,只是——唉,实不相瞒。如今的国库,虽有盈余,却未必能撑得起征辽东的花销,加上去岁是借了钱向徽商购粮,察哈尔的战利也会折算进去。纵是巧妇,也怕无米之炊啊!”
顾承恩垂首似是深思,许久抬起头来:“冯大人说的是。”
冯素贞辞了顾承恩,朝着营帐行去时,仍是满腹心思。
这半年来,皇帝对她的维护很是坚决。无论是赈灾、财政、和谈,乃至于皇帝每日的经筵日讲,尽皆放心地交予她来经手。
起初不少御史已经写好了办事不力的参奏,不成想桩桩件件冯素贞兢兢业业不曾有大错,反而因此和北地中央地方上的官员熟络起来,渐渐有了声望。
恐怕,顾承恩便是因此而寄望她能说服皇帝。
然而,满朝上下,仍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指望着她犯错,甚至有人动了窥探私德的心思。
因着太子已然登基为帝,东方胜已调去驻守辽东,便有有心之人将她昔年与李兆庭的婚事传得满城风雨,听闻就连刘倩也受了那些碎嘴官家娘子的影响,三番五次自请下堂和离,好给“元配冯氏”腾换位置。
想着想着,冯素贞不禁一叹:刘倩为人任侠尚义,偏偏做不好这个官太太,也实在是不知她的为人。
自身份昭告天下之后,李兆廷倒是尝试过拜见她,均被她以各种理由拒了,甚至,几乎没和他说过话。
是的,二人同朝为官大半年的时间里,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是在内阁偶遇还是每日在承天门见面,二人半句话都不曾讲过。
乱绪纷纷,忽然间,她双耳翼动,听到身后传来细不可察的跫音。
高大的暗影如一座山一般拢了上来。
冯素贞忙一转头,仔细辨认一番,不确信地问道:“剑兄?”
来人挪了挪身子,让月光照到自己的脸上,正是严凛泓那坚毅如刀刻斧凿的面容:“你真的是冯素贞,真的是个女人?”
冯素贞微讶,点头确认道:“是,我是冯素贞,是个女人。”
严凛泓眉头微蹙,上上下下打量了冯素贞一番,忽地伸手抓过冯素贞的手腕搭起了脉。
天下第一杀手的挟制,冯素贞哪里挣得脱,见他神色肃穆,便耐着性子等着他。
许久,严凛泓松了手,蹙眉问道:“你的内功没了?”
冯素贞揉着手腕苦笑道:“我运功过度,经脉受了损。日后,怕是都练不得内功了。”
严凛泓又问:“是不是自打内功废了,你就没用过武功?”
冯素贞颔首:“问过许多大夫,都嘱我不可妄动,我只好静养。”
严凛泓摇了摇头道:“你原本修习的降魔琴,太过倚仗内功,是以内御外。你的剑术、轻功也依此而生发。乃致于经脉承受过重,没了内功就全废了。可凡上乘武者皆是内外兼修,不妨试试拳法掌法等外家功夫。虽然你是女子,力量和速度有所不逮。但若是好生练气,修习导引之术,活用寸巧,以内辅外,假以时日,未必比不上原来的本事。”
冯素贞顿有所悟:“此理甚明白,多谢严守备指教!”
龙吟之声响起,是严凛泓骤然拔剑出鞘。月光照在剑上,映得他漆黑的眸子晶亮:“不谢,我于拳脚上一般,只会练剑,今日便教你一套外家御剑行气的法子,你且记好了!”说罢,严凛泓身子跃起,一板一眼地舞了起来。
长剑舞动生风,剑意汪洋恣肆,却是刻意放慢了动作,好叫冯素贞看个清楚。其间吐纳运力,确实颇为精妙,虽形式上不及冯素贞所会的那套华美,点刺劈砍都用了寸劲,是实实在在的杀人招式。
一套剑招收势,冯素贞大致记住了七八分,上前由衷道:“严兄大恩,冯素贞感激不尽,不知何以为报!”
严凛泓收剑入鞘:“不谢,我从前是做人命交易的,故而施恩也图报,”他微微欠身,“所以,顾帅所求的辽东之事,有劳了。”
冯素贞惊讶道:“剑兄——不,严守备……你怎么也?”
严凛泓一板一眼地答道:“她让我去辽东,顾帅去不了的话,我也去不了。”
冯素贞当即就明白了这个“她”指的是谁,不禁一时无话。
严凛泓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去,徒留冯素贞五味杂陈:他说他施恩图报,可是,他又何尝向天香索求过什么呢?
在这个前任杀手眼里,烽火再起也好,生灵涂炭也罢,都不及他应了那人的一个承诺。
辽东……却不知天香对辽东之事如何看待。
从前在身边时,冯素贞若于政事上有疑惑,天香总能说得头头是道。她暗自忖道,待回了京城,定要致信天香聊聊此事。
……好沉……好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如此沉重?
骤然间,颈部传来奇怪的牵拉之感,就仿佛有什么物件挂在那里一般。
耳畔模模糊糊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香儿,别怕!”
冯素贞的声音?
不,不对,她远在千里之外,她不在这里。
对了,对了冯素贞……冯素贞……她重生归来,好不容易求得两情相悦,怎么能把这条命交代在王赭这冬烘书呆子身上!
天香忙聚起神识,强忍着窒息的不适,奋力向着头顶的光亮游了过去……
她猛地睁开眼来,挣扎着向前一扑,才发觉身下是柔软干燥的床铺。她转头望去,正看到太上皇铁青的脸。
天香恢复了些神识,正准备弯出一个傻笑,却猝不及防地迎来了兜头的一通数落:“你这傻闺女!你贵为公主,哪个需要你见义勇为了!”
天香喉咙生疼,勉力清清嗓道:“我……我还不是见父皇如此欣赏那个王赭,一口一个容曜叫得那么亲切,生怕他出什么事儿,才一着急就跳下去了嘛……”
太上皇恨恨道:“救人哪是这么救的?你知不知道,你睡了一天一宿才醒过来,险些搭了你这条小命!”
天香讷讷道:“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没事儿?哼!真出了事儿,朕的这条老命怕是也被你吓没了!”
当日得亏廖主簿眼疾手快地跑到码头去搬救兵,这才将两个落汤鸡捞了出来。但这么一番折腾,呛了不少不干净的河水,天香当日就都发起了烧,过了一宿才退下去。
“朕真想切开你这脑袋看看里面是长着坑还是进了水,才会动不动替人挨刀子挡水鬼!”太上皇愤懑满胸,斥责起来意犹未尽。
天香不敢反驳,只得垂眉耷眼地受着。
外间的杏儿实在听不下去了,轻咳着端了药进来:“公主,喝药吧!”太上皇这才鸣金收兵,黑着脸叮嘱天香喝药。
天香暗暗朝着杏儿使了个称赞的颜色,心道这丫头确实机灵,自己带她出来果然是带对了。喝了半碗苦汤水,天香忽地想起什么来,问道:“父皇,去寻个治农官来吧。”
太上皇皱眉问道:“何事?”
天香道:“我昨日去稻田里,见到了螟蛉虫,我依稀记着,此物是对稻谷有害的。若是不加治理,恐怕今年淮安稻谷将减产半数。若波及其他省府,后果不堪设想。眼下还是五月间,若要除灾,还来得及!”
太上皇一愣:“此话当真?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哪里认得这虫子?”
天香确实是不认得螟蛉虫的,也不知道这虫子和水稻究竟有没有关系。
她只是回忆起了前世,回忆起了前世的这一年,江南虫灾。
似乎正是和稻谷有关。
天香把嘴一撇:“父皇若不信我,尽管去问那王赭啊!他认得这虫子!还跟我叨咕了半晌‘螟蛉之子’什么的。”
太上皇把脸一沉:“什么螟蛉之子?”
天香随口道:“他说的什么,蜾蠃无子,就把螟蛉的儿子捡回去养,当成自己的儿子养,养着养着就变成自己的儿子了……”
“荒谬!”太上皇拔高了调子怒声道,“察物未精之徒,居然敢当着朕的女儿胡言乱语!”
天香被太上皇的怒火吓了一跳,猛然反应过来不小心戳了自家父皇往昔被“喜当爹”的心旌,顿时捧着头□□起来:“哎哟……父皇你声音低些,我头疼。”
太上皇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强自镇定道:“你且多歇息吧——那虫灾的事,朕知道了,这就遣治农官去查看一番。”说罢,便板着脸出去了。
天香皱了皱眉,向着一旁侍候的桃儿问道:“我父皇方才对着我都发这么大的火儿,那其他跟着我同去的人岂不是要被骂脱一层皮?”
杏儿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道:“他们都还好——本来太上皇只是担心,并未见恼火,可是——方才公主昏睡的时候,一直叫着冯大人的名字。太上皇听到后,脸就黑了……”
天香撇撇嘴:“怪不得……”
须知道相思之症药石罔医,平日里当着太上皇的面儿可以全然不提那冯素贞,但这无意识的时候,可怪不得她。就连溺水之时,她都模模糊糊似乎是听到了冯素贞在她身边唤她哩!
喝过了药,天香疲乏的身子醒觉了些,只觉得鼻腔口腔喉咙火辣辣地痛,身上筋骨也浑似散了架一般。
因着发了热,又要吃药,接下来几日只能喝粥,那些淮扬美食也都与自己无关了。天香自我安慰:至少,前世那席卷江南的虫灾能够得以防御,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不由得暗自惭愧,自己多出来前世二十年经历,却没用对地方。人事或许会随着自己的影响而变,但这天灾却是变不了的。她暗自里警醒自己,今日花些工夫将前世里记着的那些天灾梳理出来,以助皇帝哥哥和冯素贞及时调度安排。
想到冯素贞,天香心头热了起来:也不知那姓冯的过得如何?反正不会如我这般又是溺水又是发热来得凄惨。
她起身唤杏儿拿了纸笔,暗自琢磨:写些什么好呢?
总不能明说自己被父皇拉郎强配,险些给冯素贞戴了顶绿帽子吧。不过,看父皇脸色,那王赭怕是再也不会在自己面前出现了。
她忍俊不禁,伏身信笔写道:“素贞卿卿芳鉴:久闻‘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今在淮安,于莲叶碧水间悠游,见鱼六七只,呛水七八口,救呆子一个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