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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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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殿在太液池蓬莱岛,池面浩渺宽广,碧波粼粼,水天一色。池上几叶扁舟小船,有往来取物侍宴的宫人,亦有参宴中途出外透气歇息的客人。

此次皇家内宴,乃是皇后一时兴起,在蓬莱岛设下乐宴,抛开宫廷礼仪,任由客人来去自由,毫无半分拘束之意。

宴上鼓乐齐鸣,轻歌曼舞。许是因为此宴是皇后所设,一开宴圣人便携官员从紫宸殿赶赴而来。

与众人共饮三杯后,圣人搂着面颊醉红的皇后,道:“此情此景,倒让朕想起一句诗来。”

皇后抬手又是一杯酒含笑饮尽,问:“何诗?”

圣人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皇后并不作答,眉眼浅笑盈盈,似嗔非嗔,不动声色歪向另一侧。

底下依旧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唯有近身随侍的宦官察觉帝后之间这颇为尴尬的一幕。圣人念诗,皇后不捧场也就罢了,偏偏还有意冷落。

宦官大气不敢出,眼珠子转了又转,在圣人和皇后之间来回扫视,一时拿不住主意,不知是该先讨好圣人,还是先讨好皇后。

圣人见皇后迟迟不应声,高昂的兴致挫消几分,欲夺掉皇后手中的玉杯,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夺酒的手变成喂酒的手。

原来圣人后知后觉,蓦地想起刚才所吟之诗的后两句——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圣人手指抵着杯底,轻轻往前一推,杯沿送至皇后唇边,皇后索性拿开执杯的手,任由酒杯落入圣人掌中,由他伺候饮酒。

圣人低语道:“梓童不是那执扇苦等之人,朕亦不是那空悬高空之人。”

皇后眼波流转,温柔细语:“其实就算是一时苦等又算得了什么?明月就在头上,除了含啼垂泪外,难道就不能抬头仰望?我并未为圣人吟这诗而苦闷,我只是叹息这诗中的女子矫情懦弱,哭哭啼啼惹人厌烦。”

圣人开怀大笑,喝掉皇后杯中剩下的半杯酒,因见皇后不胜酒力,伸手一揽,牵着皇后往外而去。

这一去,便没再回乐宴。

圣人与皇后去而未返,宴上热闹未减,觥筹交错,更加潇洒自在。

二皇子李世就是在这个时候将李延拐进蓬莱殿的。

李世骗李延说,是小善邀他赴宴。

李延一听是小善邀他,毫不怀疑地相信了。

照顾他的傅姆说,他不能总是赖着小善,小善不像他,可以不进学不习书。而且小善有她自己的宫殿,她不能时时刻刻和他待在一起。

原本他不想听傅姆的,可是那天他听到新来的宫人悄悄议论:“三公主可真是胆大,日日和傻子待在一起,难道她就不怕傻病会传染吗?”

“你知道什么,也许这就是天性使然,据说三公主的生母……”

后面那些话他没听清,他脑子里全是那句“傻病会传染”。

他知道自己傻,他的二兄李世曾指着他说他是傻子是李氏皇族的耻辱,所以他住在偏僻的宫殿,除了照顾他的宫人和傅姆,几乎不会有人看望他。

那一年,他遇到了小善,小善的眼神里没有他习以为常的蔑视厌恶,她冲他笑,眼睛仿佛盛满星星,稚声稚气地问他,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她藏在这里。

后来小善又来了一次,送了许多点心给他,说是感谢他信守承诺。再后来,小善知道了他是谁,她看他的眼神不但没有和别人一样,反而更高兴。

“原来你就是我的四兄呀!太好了,又多一个人陪我玩啦!”

第一次有人唤他阿兄,第一次有人说要和他一起玩。从那个时候起,他不再是傻子李延,他是小善的四兄李延。

李延强忍了好几天没去找小善,他害怕小善染上他的傻病,小善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她不能变得和他一样。

他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哭到天亮还是很想见小善。今天李世来找他,笑容里尽是他熟悉的不怀好意,可他实在太想小善了,他躲开傅姆,迫不及待跟着李世跑出来了。

蓬莱殿中,众人酒兴上头,或高歌或起舞,乐在其中,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李延在人群中四处找寻宝鸾的身影,在李世的授意下,李延被推来推去,跌跌撞撞,形容狼狈。

李延毫不在意,逢人就问:“你见到小善了吗?”

他一张张案桌找过去,赴宴的客人猛不丁瞧见一张脸放大眼前死死盯着自己看,饶是这张脸生得再剑眉星目,被这么一吓,也没心情应付。

“那是谁?”

“你瞧他那痴傻的样子,还能是谁?”

“是四殿下?他怎么来了?”

“谁知道呢,好好的乐宴被一个傻子坏了气氛。”

李世看猴戏一般看得不亦乐乎,眼见李延被人撞得东倒西歪停步不前,他吹了声口哨,示意李延过去。

李延找遍大殿也没寻到小善身影,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拖在李世身上。他沮丧地回到李世身边,委屈道:“你是不是骗我?小善根本不在这里。”

李世拿过海口大的碗灌满酒:“你喝下这个,就能看到小善了。”

李延摇摇头:“小善不让我喝酒。”他喝了酒会吐得死去活来。

李世耻笑,凶神恶煞道:“你喝不喝?不喝我就不让你见小善!”

李延被他吓得往后缩,手都颤起来,仍是坚持:“二……二兄……我不喝酒,小善不让我喝酒。”

李世拽过他:“住嘴!谁是你二兄!你一个傻子,也配当老子的兄弟?你今天不喝也得喝!”

说罢,将人牢牢扣住,撬开嘴端起海碗就往里灌。

一碗酒全灌完,李延口鼻全是酒,呛得大力咳嗽,眼泪花花往下掉。李世捧腹大笑。

对于李世的恶霸行为,众人佯装不见,三皇子李皎坐于李世长案下方,皱眉劝了句:“二兄,算了罢。”

李世充耳不闻,端起另一碗酒,一把抓过李延衣襟,低声狠语道:“傻子,以后你再敢缠着小善,我就将你丢进湖里喂鱼。”

又是一海碗灌进去。

忽然大殿前一道娇小的身影奔进来,气喘吁吁,黛眉紧蹙,怒目而视:“二兄!”

李世人高马大一个壮汉,被震得脸颊涨红,又惊又愣,支支吾吾回了句:“小善,你怎么来了?”

宝鸾气鼓鼓瞪他一眼,牵过李延往外去。

鼓乐声越发热闹,像是有意遮过这场临时插曲。大殿金龙柱后的侧门,两人自外归来,衣袍翩然,发丝微乱。

太子李愈身着一袭赤黄襕衫便服,里头露出雪白的中衣,细细一根玉带随意系在腰间,雪白面庞透出几分可疑晕红,好整以暇从阴影中走出来,问:“刚才我好像看到小善了。”

三皇子李皎看向太子身后跟随的那人,一个着胡袍穿胡帽的年轻人,不是胡人男子,亦不是赶时兴的妇人,是一个清秀的少年。

“确实是小善,她刚来过。”李皎答。

太子问:“怎么就走了?难得见她有兴致赴宫宴。”

李皎指了指李世:“被二兄气走的。”

长案后,李世无心应付其他事,他拉住和小善一同入殿的齐邈之,抱怨道:“小善要来你也不派人提前告诉我一声,明明是你让我将那傻子骗过来喝酒。这下好了,小善定是恼我了。”

齐邈之道:“我是让你请他入宴,可没说过让你灌他酒啊。”

李世愤然:“这是酒宴不灌酒叫什么酒宴?”

齐邈之笑兮兮轻巧脱开李世的桎梏,对宴上种种舞乐看都不看一眼,大摇大摆地追着小善去了。

李世捶案:“可恶!”

殿外,李延吐得昏天暗地,宝鸾毫不避讳,拍着他的背等他吐完,用绢帕替他擦嘴。

李延高出宝鸾一大截,他自觉蹲低,好让宝鸾不必踮脚就能够到他,眼泪鼻涕流一脸,嘴里不停认错:“是我不好,我喝酒了,我没能遵守小善的话,我错了,我错了……”

宝鸾眼角发红,鼻头泛酸,一双小手在李延脸上擦来擦去:“不是你的错,我都看到了,是二兄非要灌你喝酒。”

李延怯怯问:“我喝了酒,小善不生气吗?”

宝鸾摇摇头:“不生气,我永远都不会生四兄的气。”替他整好弄乱的衣襟,问:“还难受吗?”

李延白牙晃晃,笑道:“不难受,能见到小善,我好开心!”

宝鸾胸口发堵,气李世恶意捉弄李延,气宫人没能照看好李延,她跺跺脚,犹豫要不要回去骂李世两句。

李延见宝鸾闷着一张脸,轻捧她的脸,着急道:“小善撒谎,小善生气了,小善不要生气,四兄会乖乖听话,四兄什么都听小善的。”

宝鸾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一张大大的笑脸安慰李延:“好啦,我们回去吧。”

李延仔细盯看她几眼,确认她没再生气,立即绽出一张更加灿烂的笑脸:“回去,回去,我再也不来这里了!”

宝鸾问:“四兄,你为何跑来蓬莱殿?”

李延答:“二兄说,小善邀我赴宴,我想见小善,就跑来了。”

宝鸾对李世的怨念又添一分,认真嘱咐道:“以后除非我亲自来接你,不然你不要相信别人说的话。”

李延小鸡啄米似点头:“记住了!小善亲自接,我才能赴宴。”

忽然他想到什么,神色紧张,慌忙推开宝鸾。

宝鸾以为他又要吐,连忙上前。

李延痛苦纠结,终于忍不住说出深埋心中数日的担忧:“小善别过来,小善不能碰我,我的傻病会传染,小善不能变傻子,小善不能和我一样。”

宝鸾大惊:“这话谁说的?”

李延生性不会撒谎,尤其是在宝鸾面前,更是毫无保留,刚要回答,身后有人先一步替他答道:“是他宫里那几个新来的宫人。”

宝鸾回头看,问:“你怎么知道?”

齐邈之道:“前几日我找猫时路过他宫前,无意听到的。”不等宝鸾说话,又道:“知道你同他好,已经替你处置了。”

宝鸾没有问齐邈之如何处置,因为她知道那个答案不会仁慈。

齐邈之上前扶过李延,李延身上的污渍酒渍蹭到他的粉白春袍上,素日极为爱洁的一个人,今日却没有为弄脏的衣袍发脾气,他微微蹙眉,而后面色如常地扶着人往前走。

“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齐邈之回头催。

宝鸾眨眨眼,小步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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