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姆和宫人们前后左右护住宝鸾, 层层围得密不透风。傅姆大声斥责来人:“大胆!冲撞公主,乃是重罪!”
宝鸾示意宫人和傅姆退后,她已经看清来人是谁。
暂时还能称为县君的明婉县君浑身颤栗, 美丽的脸蛋妆容全花, 发髻略显散乱,衣衫襦裙沾着泥土还有几处被树枝勾破的痕迹, 一看就知道是从墙那边的小树林钻过来的。
寺庙后院没有禁女眷,宝鸾去的地方贵女们也能去, 只是没有传召不能到宝鸾跟前。这位县君此时出现,不知悄悄在小树林里候了多久。
“放开她吧, 这里无事, 你们退下。”宝鸾犹豫了半瞬, 才对突然多出来的几个暗卫发号施令。
暗卫不是她安排的, 很显然傅姆也不清楚他们的来历。她只认得他们衣袖上绣的图案,是她曾画给班哥的一只白虎。
暗卫来无影去无踪, 眨眼功夫消失不见。明婉县君劫后余生,摸着差点被割破的脖子, 惊恐地看着宝鸾。
寺外寺内的精兵已是千人之数,她身边竟还藏着暗卫。
游个寺庙而已, 有必要这多人守着吗?
明婉县君在心里小小地将宝鸾腹诽一回,腹诽归腹诽, 冲出来时的大无畏精神已经荡然无存。她瞪着宝鸾的目光一点点缩回,最后谨小慎微地退后几大步,生怕又有暗卫冲出来将刀架在她脖子上。
菩提树旁边有一座飞檐石亭,宝鸾在石亭里坐定,对明婉招手:“你过来。”
明婉脚步踟蹰,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往周围看几眼, 像是担心有暗器飞出阻拦她的脚步,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最后走到亭下石阶,不肯再往前进一步。
她昂着脑袋,像是在对宝鸾,又像是对四周看不见的暗卫保证:“身上没有武器!”
宫人噗嗤笑出声,宝鸾也忍不住添笑,原来这位县君也有怕的时候。
明婉县君涨红脸,眼神飞过发笑的宫人们,小声愤愤然:“笑什笑,有什好笑的。”
“近些,要喝茶吗?”宝鸾想她说下去,只怕就要指责自己的宫人。
“不喝。”明婉局促地绞着衣袖,目光触及宝鸾身边的贴身宫女。
像一个个门神般雁翅站开的宫女们,仪态自如,皆是宫廷做派。站在最前方稍显年纪的中年妇人,是荷花节上见过的公主傅姆,此时再看,气质高雅非寻常贵妇人可比,即便面带不悦,也是矜持端庄的。
被暗卫吓得魂飞魄散,不得不找回应有恭敬的明婉县君突然发现,公主身边的宫人和傅姆,无论哪一个都堪比世家大族的贵女。做下人的尚且有脱俗的仪容和气质,可想而知主人是怎样的风采。
明婉县君惊讶自己竟然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些,一心钻在宝鸾不配封为公主的她,第一次静下心观察宝鸾。
只见公主端坐在雕花石桌后,身上依然是精致的首饰衣裙,闪烁的宝石没能盖过公主的耀眼,比起明铛翠环彩绣华服,公主的花容月貌如仙气质显然更引人注目,世间竟有人生得如此好看!
目中无人的明婉县君在今日长了新的见识,这见识本该在她第一次面见公主时就该有,迟迟到来后,她呼吸一窒,面对被冲撞后依旧优雅温和的公主,无法控制地自行惭秽。
眼前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得家逢大难本就不堪一击的明婉次落泪。眼泪簌簌而下,明婉失神般呓语:“为何你不同计较,你也对我不屑,是吗?”
傅姆皱眉,正要出声训斥,宝鸾拦住:“姆姆,让她说。”
明婉似得到鼓舞般声音高起来,含泪道:“长安城无人肯接家的拜帖,是不是你拦着别人救父亲?得罪你,是你之间的事,祸不及家人,请你高抬贵手。”
“贱婢,血口喷人!”傅姆忍无可忍,声色严厉:“休要胡乱攀扯!江南郡公触犯国法,你身为郡公的女儿,本该在家替你父亲静思己过,四处乱跑乱逛不说,竟还口出妄言诽谤公主,明婉县君,你可知罪!”
傅姆声声清晰响亮,摆足宫廷出身的架子和身为公主傅姆的威严,似要随时将人打死。明婉县君曾见过这阵仗?
即使出身郡公府锦衣玉食从小有人处处逢迎,身边也有教导妈妈伺候,但这些和宫廷出身的人是比不了的。江南才女引以为傲的周正礼数,可能还比不了宝鸾殿里洒扫的宫女,在傅姆的严刻指责下,明婉县君不可避免地慌了手脚,畏惧之余,脑海里闪过之前面见公主的那两次。
公主没有怪罪她,原来真的只是因为大度。不然,根本不用公主开口,光是一个傅姆就足以让人退避三尺。
“……”
明婉结结巴巴,大脑一片空白。
她当然知道她家的事和公主没有关系,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求助无门自欺欺人。家里发生这大的事,长辈们却都不在,只她一人为父亲周转,绝望之下难免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
明婉清醒三分,很快明白自己该说的话,低下头恭敬道:“……臣女悲伤过度,口不择言,公主宽宏,莫要责罚臣女。”
宝鸾能从明婉嘴里听到“臣女”两个字,也算是新鲜事。江南郡公府的事虽然还没有结果,但郡公府的败落已成既定事实。
宝鸾本无意理会明婉,见她一身狼狈哭得伤心,才坐下听她说话。这里是佛寺,对遭难的人留有一份慈悲之心也算是对菩萨的敬意。
宝鸾道:“方才的话不喜欢听,但也不会因此责罚你。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你父亲的事,旁人不愿施以援手也是情理之中。”
明婉哀声道:“可连个愿意为父亲打听的人都没有!”说着说着哭声渐大,神悲戚:“原先往来的武威郡公府,也不肯替我父亲求。他们要接我去府里住,不去,又送来银子和首饰,可做这些有什用,他们不愿替我父亲说话,甚至连只要打听一二都不肯!武威郡公尚且如此,旁人又怎会相助?”
两府婚事作罢,明婉自然不会透露,这样的事说出来只会徒添笑柄。
宝鸾无法评论其中的是非曲折,让宫人送上巾帕:“莫哭了,擦擦眼泪,坐下歇息一会吧。”
明婉怔怔地看着宝鸾。公主清婉如泉的声音如此和善温柔,时至今日,公主竟然还愿意安慰她。
明婉忽然跪下,向着宝鸾膝行,痛哭哀求:“公主,救救父亲,他是冤枉的!”
宝鸾轻蹙黛眉,低声道:“县君,慎言。没有罪名,来冤枉?”
明婉哭道:“没有罪名才最糟糕,连脱罪的理由都没有,悄然无声地软禁,怎能不让人胆战心惊?”
她哭得实在凄惨,像是要哭出血泪来。宝鸾挥手禀退想要阻拦明婉靠近的宫人,温和的目光对上明婉的泪眼。
曾经怎么傲慢无礼,此刻这个人也只是一个救父心切的孝女罢了。
宝鸾柔声相劝:“有些事不是你能干涉的,好好待在家里等消息,不要轻举妄动。今天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做。”
“换作公主,能什都不做吗?”明婉哀哭。
宝鸾一愣,想到太子长兄,不由自嘲。她自己都做不到静待观之,苦劝别人。
“找间厢房,让县君梳洗歇息。”宝鸾吩咐宫人,无意再留明婉:“去吧,既来一趟,不尽情游玩,庙会热闹,你也多笑笑。”又命人取五百两银票和一袋碎银子。
明婉次红了眼圈。落难时见真,公主对她没有,却有一个高贵公主应有的善心。
她跪下宝鸾行过大礼,没有多做纠缠,知趣离去。
傅姆看着明婉离开的身影,心里总算松口气,低身搀扶宝鸾,叹道:“公主必理她,这样的人赶走便是。”
宝鸾指着路旁的落花,淡淡道:“花有入泥时,人亦有落难时,没有谁能一生无忧,怎知你将来不会有她今天的苦难?”
傅姆连忙阻止:“公主!”
宝鸾笑了笑让傅姆放心,重新说明婉:“她遭大难无人可求,既求到我面前,劝她两句给她一些银子也只是举手之劳,就当结个善缘吧。”
傅姆宽慰,叹息敬爱道:“公主当真菩萨心肠。”
寺庙后院一处松柏参天的地方,绿油油的树丛衬着茂密花草,长安城的贵女们正游玩至此。
赵福黛远远望见一个人对着墙边花树发呆,认出背影来,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县君,故独自赏花?”
在厢房中,明婉县君由宝鸾的宫人伺候着重新梳洗打扮过,实在无法留在房内静心歇息,是以出来走走。原本想避开人,才寻到这处幽静,没想到遇上赵福黛她们。
明婉县君大哭一场后,怏怏的没什精神,神颓然,指了指那边的贵女们,道:“走出去作甚,她们又不欢迎。”
赵福黛笑道:“那我陪你一起赏花吧。”坐下来没多久,她忽然开口道:“其实今天三公主也来了。”
明婉当然知道公主在:“嗯。”
赵福黛欲言又止:“你家的事,不问问公主?你和她不好,刚巧又遇上这档子难事,待会她出现,你当众好声好气问上一句,想来公主人前不好推脱,定愿意为你解惑。”
对于旁人的话语,陷在低谷中的明婉比任何时候都要敏觉,她警惕地看着赵福黛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不动声色问:“若她不愿意解惑,该怎么办?”
赵福黛:“问心无愧者,须逃避?你只是问问,只要别闹得太大,想来是不会有事的,上次她不就没计较吗?”
明婉抓个正着,腾地站起来:“赵福黛,你居心在!”才冲撞过宝鸾的她说起话来毫不脸红:“你想挑唆同公主闹是不是?”
赵福黛一怔,下意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县君,哪敢挑唆你,只是为你着急罢了。”
明婉冷笑,手里的巾帕几乎打到赵福黛脸上:“你这个小人,你敢发誓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坏心?前两次就是你在我面前说公主怎么怎么不好,枉一时轻信,险些被你这小人蒙蔽!”
赵福黛这下是真的惊住了。明婉县君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不受撺掇,竟还维护起她自己嘴里不配受封的宝鸾。
明婉嚷着:“同公主闹起来,你好看笑话是不是?你想让拿家里的事指责公主,让公主受非议是不是?”
赵福黛连忙辩解,试图安抚明婉:“县君你冷静些,你误会了。”
明婉发疯一样拽起赵福黛:“误会你?不,你休想再挑唆!”
家中惊变后多日来压抑的辛酸愤怒如洪水般涌出,在宝鸾面前的痛哭只让她得到一时的宣泄,此刻揪着赵福黛乱打乱骂,彻底抛下她的教养和声,她才真正觉得痛快。
“小人,狡人,无耻之人!”明婉大声骂着,将赵福黛拖到人前:“你口蜜腹剑,不安好心!你休想得逞!”
她疯狂又清醒地发泄心中不快,话里有意避开公主,每当赵福黛嘴里试图吐出“公主”两字,明婉就会厮打得更加凶狠。
贵女们看到这一幕,瞠目结舌。
“不得了,县君疯了!”半晌惊愕后,不知是谁的侍女喊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