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大营几个中郎将今日奉命在城中办事, 办完事后时辰尚早,且不必回营里复命,遂相约去富春楼喝一杯。
和他们同去的, 还有大营新来的少年郎。
少年郎年纪轻轻, 却有一身好本事。起先他们瞧不上他,以为是哪家没出息的纨绔子弟被塞来历练, 赌他何时哭着离开,后来交了几回手, 那些试图挑衅的人全都被打趴下,再也没有人敢轻视这少年。
少年不但武艺高强, 而且在排兵布将上颇有天赋, 每次沙盘对战, 总能想出一些精巧奇妙的法子扭转败局。他生得一副金尊玉贵的好模样, 人又聪明,性格豁达讲义气, 数月相处下来,他们皆已将他视作自己人, 甚至有时候遇事没个主意,还会特意寻求他的意见。
凡是他出的主意, 没有不好的,无论公事上遇到什么样的难题, 只要找他,准能圆满解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将他视作领头羊,要不是他年纪太轻,他们早喊大哥了。
巧的是,少年的名讳中刚好有个哥字, 他们喊他名字,勉强也算是喊了声大哥。
中郎将刘三是这些人中对班哥最死心塌地的。他之前被人诬陷,险些葬送前程,是班哥出面证明他的清白,还了他一个公道,自那以后,刘三便将班哥视作恩人。
今日除了喝酒,刘三还想正式道谢,光他一个人道谢不够,他还把自己的妹妹带上了。
刘三的家人早已去世,家里就剩一个妹妹,妹妹擅作刀舞,乃是长安有名的刀舞娘子。刘娘子轻易不献舞人前,只在逢年过节时于盛典上作一支刀舞。因她是刘家人,是中郎将的妹妹,并非什么坊间的舞伎,众人就算有心一掷千金求舞,也无法如愿。
刘三一心想要感谢班哥,绞尽脑汁准备谢礼,却全被班哥退回。实在没法子,所以才叫妹妹来帮衬。
营中无人知晓班哥的身份,大家只知道他是个世家子弟,至于是哪家的郎君,无从得知。刘三想的是,班哥既是世家郎君,肯定懂得欣赏妹妹的舞,不收其他谢礼,看一支舞总行吧?
刘娘子出现后,屋里的人皆露出惊艳之色。听说她是作刀舞的,大家纷纷震惊。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我们竟能看到刘娘子的刀舞?”
“刘三,你吃错药啦?平时多提你妹妹一句都要被你揍,今天竟肯让你妹妹来献舞?”
“滚滚滚,我妹妹的舞,不是给你们这群猴崽子配看的。”刘三打量班哥的神色,心里有些忐忑。
从妹妹进屋起,班哥就没正眼看过,他倚坐在窗边雕花木栏杆处,一只手托腮,心不在焉,看街上人来人往。
刘三挪到班哥身边,小声道:“班哥,你喜不喜欢看刀舞?我妹妹的刀舞跳得极好,我让她跳一支?”
班哥道:“随意。”
刘三拍拍掌,弦乐声响起,刘娘子舞姿英气不失袅娜,众人一眼沉醉。
相比于其他人的痴迷,班哥脸上的神情就有些冷漠了。他朝前看一眼,眸中无波无澜,仿佛是在看一根木头跳舞,艳惊长安的刀舞,还不如酒楼下市井妇女间的琐碎争吵有趣。
刘三很是着急,连妹妹的刀舞都不能打动恩人,世间还有什么谢礼能打动恩人?
忽然班哥神情一变,刘三看在眼中,只觉得班哥一双眼睛都发着亮光,比天上的星星更要璀璨,一瞬间光彩四射。
难道他又喜欢上妹妹的刀舞了?刘三没来及高兴,眼前一阵风刮过,班哥走了。
逛南院忘带钱袋这种丢人的事,宝鸾尚未想好该请谁帮忙。她没有直接上马车,而是在路边踱步,将人选挑了个遍。
结果刚在路上走了没几步,迎面就撞上一个熟人。
看到班哥的那瞬间,宝鸾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跑了吧,赖账就赖账,不管李云霄了。
班哥径直走到宝鸾面前,离得近了,他这才唤她的名儿:“小善。”
宝鸾一张脸藏在帷帽后,下意识粗着嗓子答:“你认错人了。”
班哥看到她,面上便有些烫。
昨晚月下亲昵过后,他很是后悔。她只是醉酒,并非失忆,万一她事后回过神,窥破他的企图怎么办?
他想她记得,又怕她记得。
他止不住地想她,就在刚才,他还想着她。
班哥轻抚宝鸾帷帽面纱,没有撩开,柔声试探:“小善,我知道是你,你生我气了?是不是气我昨晚给你酒喝,所以不想理我?”
一个烦恼未解决,另一个烦恼又冒出来。宝鸾听班哥提起昨晚的事,立时绷紧身体,否认:“什么昨晚的事,我忘记了。”
说完,又觉得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连忙道:“当然了,你灌我酒的事我不会忘记。”
班哥呼吸一重,缓声:“那其他的事……”
“其他什么事?”宝鸾反问,“你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没有。”班哥松口气,心中莫名闪过一丝沮丧。她不记得了,这样也好,他一人记得便行。
他迅速扬起一个和煦似春风的笑容,说着无可挑剔的赔罪言辞:“其实昨晚我也喝醉了,有些事记不清,可能做了一些冒昧莽撞的事,小善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可好?”
宝鸾哦一声,暗想,原来他自己也知道那是冒昧莽撞的事。
她纠结了一天,他轻飘飘一句喝醉就过去了。
他喝醉了,所以看谁都觉得诱人是吗?想亲就亲,拿手背挡一下,再诓人说那是对月祈愿,事后道个歉,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在她这掀起惊涛骇浪,他自己却海波不惊,瞧他笑得一副欠揍的样子,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有多轻松自如。
宝鸾狠狠一脚踩过去:“走开。”
班哥猛地被踹,茫然不知所措。
宝鸾气哼哼往前走,胸中似堵了棉花,又闷又恼,心情差到极点。
班哥追上去,想拦不敢拦,连挽她手都只敢轻轻触碰,小心翼翼:“小善,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惹你不高兴了吗?”
宝鸾回眸白他一眼。
混蛋,混蛋!气死人的混蛋!
隔着面纱,班哥看不见宝鸾的飞天白眼,但他依然能感知到宝鸾的不满,声音放得更柔:“小善,要不要再多踹几下?有气就撒,别憋坏了身子。”
宝鸾停下脚步。
她眼睛都红了,想说些什么,憋了半天,大脑空空,一个字都挤不出。
她沉默不语,班哥温言软语求道:“小善,别生气了好不好?”
宝鸾心头一颤。
生气?
她为何要生他气?
他对昨晚的事做出了解释,他同她一样,喝醉了酒,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所以才做出那鲁莽的事。他又没有真亲她,他用手背挡住了,不是吗?
他说了,他记不清了。多好啊,她要的不正是这个吗?
她到底在气个什么劲?
宝鸾稍稍恢复冷静,心口虽然还是有些堵,但她已经能够正视班哥了:“我、我没生你气!”
语气有点冲,她立马掐着嗓子矫揉造作,重复:“我没生气你呢。”
班哥看不见宝鸾神情,只能凭空想象她此刻是恼是笑:“好好好,你没生我气。”
“六兄。”宝鸾刻意着重唤一声,极力掩饰自己的别扭:“你为何在这?”
恰好刘三追出来,见到班哥就喊:“酒没喝完,舞也没看完,怎地就走了?”
宝鸾顺着刘三来时的方向看去,刚好望见富春楼窗边探身的刘娘子,花容月貌,娇俏可人。
“什么舞?”宝鸾立时问。
刘三转眸看向宝鸾,下意识回答:“刀舞,我妹妹的刀舞乃是长安一绝。”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回答,魔怔一般,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绿裙少女,忍不住猜想这面纱后的容颜有多美。
宝鸾大力拍落班哥搭在她手腕上的手,笑道:“有酒喝有舞看,千金难求的刘刀舞,难怪你每天都忙得不见人影。”
话音落,刘三顿时觉得脖颈一寒,班哥的眼刀落下来,似有杀气。
半瞬功夫,那股杀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似水柔情。
刘三震惊地看着他这位在营中再苦再难也从未向人低过头的少年恩人,恩人讨好少女的姿态,堪称低声下气。
恩人追着绿裙少女解释,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哪怕少女故意踩他,他都不回手,还问少女脚心踩得疼不疼。
刘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怀疑自己认错人。
这真的是恩人吗?打遍大营无敌手,西郊新霸猛虎班哥?
宝鸾停下脚步:“你杵在这作甚?去看舞啊,我可不敢耽误你的正事。”
“我不去,那舞不好看,酒也不好喝,原本打算回去,正好遇上你。你要去哪,我陪你。”
宝鸾自动忽略他后半句,问:“舞不好看吗?有多不好看?”
“不如你跳得好。”
“我?我哪会跳舞,别人的舞才叫舞,我的舞哪能叫舞呢。”
“你的舞不算舞,天下就没有会舞的人了。”
宝鸾侧眸,既高兴又烦闷。
她自知举止怪异像个刺猬一样,但不愿深究原因,心里一通闷气:“你快去看舞,我不要你陪。”
转念想到李云霄。
良心占了上风。
改口道:“你陪我一下下也行。”
反正要寻人付账,谁让他自己撞上来?
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何要躲他?许是中邪了,才会怕他知晓自己逛南院。
有什么好怕的?她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不过是吃茶听曲罢了。
他在富春楼喝酒看舞,和她逛南院没什么两样。
宝鸾呼一口气,平静地对班哥说:“我和二姐逛南院忘带钱袋,你身上有多少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