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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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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鸾微愣,立时明白他的用意。

她往旁挪远半步。

窥出她欲离开的迹象,少年捧鞭的手举得更高,狼狈不堪的面容,一双黑亮的眼仰起来,渴求地望着她。

像是被璀璨的夜星晃了晃眼睛,宝鸾凝住目光。

他依旧是蓬头垢面满身污渍,跪在她面前时和跪在崔复面前时没有两样,她看不清他的相貌,因为他实在是太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脏乱的人。

可他的眼睛,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发丝之下熠熠生辉的眸,极明极亮,比大轸国进贡的夜明珠还要耀目。

宝鸾走出花圃时,余光瞥见虎奴仍跪在原地。他举鞭的手已经垂下,腰杆不再笔直,微塌的肩头似乎是在颤抖,为她的拒绝而沮丧颓然。

宝鸾停下脚步,终是不忍,返回几步,朝虎奴招招手:“你过来——”

虎奴半躬的身体拔起又落下,很快重新跪好,这次他没有直接将鞭子递出去,抓了路边旋落的大片叶子胡乱擦拭鞭柄上的血渍,拨开乱发,五官全露出来,好叫人看清他承鞭时的痛楚。

宝鸾再次表示:“我不会鞭你。”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下去,缓缓道:“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有何难处才要以鞭换钱,但你总该顾忌些,这次遇到的是崔复他们,一群六七岁的孩子都能将你打成这样,若是下次落在别人手上,你怎知自己还有命活?”

说罢,取下发间一支新得的碧玉垂珠玉步摇。

硕大的珍珠垂珠串圆润莹白,落在虎奴沾着血渍泥渍的掌心,衬得越发高贵美丽。

养在宫闱的公主从不需要银钱傍身,身上珠光宝气,却未沾过一份铜臭。

宝鸾柔声道:“我没有钱,这个给你,应该能换一些银子。”

虎奴抬头望,宝鸾没有再看他,她的背影落入春日融融的白光,碧罗笼裙,珠佩玎玲,长长的绛纱帔子被风腾起,仿若一道霞云,缓缓飘往远处。

掌中的步摇似有千斤重,虎奴张唇微微阖动,积雨自树上滴下刺痛背伤,他屏息抚了抚步摇,未敢再多加触碰,他捧着它小心翼翼站起身。

花锦堂内庭,康乐长公主不悦地扫量身侧恣意招摇不请自来的客人。

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肩宽腰细,浓眉凤目,身着华贵的朱红色圆领襕袍,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银朱色纱衣,大袖翩翩,通身透出一派风流不羁的气质。

他一只手敲着椅沿,清亮明朗的声音透出几分不耐:“到底哪去了怎么还不来?”

高傅姆答:“永国公稍等片刻,婢子们已经前去寻了一阵,想必公主很快就回来。”

康乐道:“你若等不及,自己先去了,小善我自会派人送回宫。”

齐邈之笑道:“来都来了,等等又何妨,长公主殿下莫不是嫌我聒噪,想赶我走罢?”

康乐不欲搭理他,催促高傅姆:“再派多些人,府外长街也找找。”

话音刚落,门外几个婢子欢喜喊道:“寻到了,三公主回来了。”

宝鸾跑进内庭,刚上台阶,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屋里晃出来。

明媚张扬的笑容,极为出色的五官,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城中人人敬而远之的永国公齐邈之。

齐皇后极度宠信自己的外甥,齐邈之被封永国公时,才十四岁,盛宠至极,令人咂舌。如今十六,更是风头正盛,锋芒毕露。

宝鸾见了他,脸上的笑消了几分,避开他伸来的手,侧身一闪闪进屋里。

“姑姑。”宝鸾主动让康乐抱住半边肩,脑袋靠过去,悄声问:“他何时来的?”

康乐道:“刚来。”

齐邈之大步迈过去,不由分说拉过宝鸾的手:“小善,走了。”

出宫太久,确实应该回去了。宝鸾同康乐说几句顽话,终是告别:“姑姑,那我先回去了。”

康乐怜爱地抚抚她的脸颊:“好孩子,去吧。”

宝鸾恋恋不舍,还要说上两句,齐邈之催促:“快些。”

眨眼间功夫,已被他带出屋。

湿漉的长街,齐邈之跳上马车,宝鸾要坐自己的马车,齐邈之一捞,将她腾空抱进车里。

“这么轻,何时才能长大些?”齐邈之松开手,宝鸾从他袖边溜走,端正坐到另一侧软榻上。

新制的马车宽敞奢丽,容十人有余,车壁缀以各色宝石宝物,地上铺洁白的波斯地毯,门后两处黄梨木矮柜。齐邈之从柜中取出一包玻璃纸裹的灵酥糖,上面绘“春景”二字,是长安最负盛名的春景楼所制。

一包酥糖二两银子,每日售百份,不到正午就卖完,寻常人买不起,达官贵人买得起也得排队。

宝鸾见他拿出这个,嘴里馋起来,齐邈之拿着玻璃纸袋在她面前特意晃一圈,宝鸾的眼也随之晃动,一转一闪,宛若潆潆秋水,顾盼生辉。

“好了,给你。”齐邈之将纸袋丢到她手里。

宝鸾塞一颗糖,唇齿间甜意盎然,声音从喉咙溢出,沾了这糖的香气:“你怎么来了,来看姑姑的吗?”

“她又不是我姑姑,我作甚看她?我要进宫,顺便来接你。”齐邈之坐她对面,慵懒地靠在车壁上,视线从她脸上掠过。

扫过乌黑云髻时,眸光蓦地一沉,沉吟问:“那支碧玉垂珠步摇呢?”

宝鸾移开目光,心虚道:“戴了几次,戴腻了便抛开了。”

齐邈之道:“云霄那丫头上次也想要它,她若知道你得了那物却又抛开,定要气死。”

宝鸾轻声道:“比那物好的东西她多得是,未必稀罕我这一支。”

齐邈之笑道:“说的也是,一支步摇而已,你腻了这支,抛开便抛开了,下次若有好的,我再送你。”

宝鸾道:“不劳破费,我近来喜欢花草,不喜金玉。”

齐邈之哈哈笑两声:“瞧你,生得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却端得一派老气横秋,小善,我何时得罪过你,你总是拒我千里之外?”

宝鸾咬着糖,腮帮子微鼓,漫不经心撒谎:“并没有。”

齐邈之笑着靠前:“难道因为我是皇后的外甥?”

宝鸾被戳中心思,撇开脑袋,小声低喃:“都说了没有。”

车厢内安静下来,宝鸾知他喜怒无常,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齐皇后势大又讨得太上皇喜欢,齐邈之身为齐皇后最宠爱的外甥,行事向来放荡不羁,宫中多数人都不愿得罪他。

半晌,宝鸾从纸袋中拣出一颗糖递给齐邈之:“吃不吃?”

齐邈之接过糖:“算你有良心。”

紫衣巷大柳树旁的破旧民居,一房昏暗窄小的平屋亮起一豆油灯,灯台里油芯早就燃尽,最后一末尾巴勉强撑住须臾光亮,随即陷入黑夜。

屋内东南角靠窗的地方隔着一张几块木板搭成的床,床上直挺挺躺着个形容憔悴双鬓银白的老妪,听见屋外脚步声,她艰难地唤了声:“班哥,是你吗?”

屋外有人应道:“阿姆,是我,我回来了。”

月光照出来人的影子,常年食不果腹的身体,虽然比同龄人生得略高些,但看上去瘦弱得很,怀中紧紧抱着一团包袱,蹑手蹑脚窜到墙角下的水缸。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崔家侍奉珍禽的虎奴班哥。

班哥洗了身体换一件干净衣衫,菜地里摸黑收了荠菜,拣了蛋将鸡赶进笼里,将明天要用的柴劈好,复回到厨棚烹吃食,有条不紊地做完所有事,端着两只碗往屋里去。

班哥将埋了肉的白米饭拿给郁婆吃,他自己悄悄背过身吃昨天剩下的粥和胡饼。

郁婆闻见肉香,惊讶:“今日怎地有肉吃?”

班哥道:“崔府里的人赏了些银钱。”

郁婆让他吃肉,班哥道:“我在府里吃饱了才回来的。”

低下头掰饼喝粥,狼吞虎咽,吃得精光。

郁婆抹泪,想为他拍拍背却没有力气,她病得太久,终日躺在床上,连坐起来都需要人扶。

“阿姆没用,阿姆没能照顾好你,反而拖累了你。”郁婆悲戚,眼中无尽的愧疚与自责。

班哥劝慰:“阿姆,我就只你一个亲人,我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事,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阿姆说这话,岂不伤我心?”

郁婆听他说伤心,立马停下自怨,道:“班哥莫伤心,是阿姆错了,阿姆再也不说那话。”

班哥问起白天隔壁刘婶是否过来照拂,郁婆道:“一日来三回,真是个好人。”

班哥附和两句:“是啊,是个好人。”

若没有那一月五十文的酬劳,是不是“好”人就得另说了。

他在崔府侍奉老虎,一个月两百文钱,舍出五十文给刘婶,剩下一百五十文,刚好够他和郁婆租住吃食,可郁婆身上有病,药方中好几味价高的药材,这钱就远远不够了。

“那是什么?”郁婆看见桌子上有个包袱。

班哥将包袱拿给她看,全是碾好的药包:“阿姆,明天你又能继续吃药了,待会我将锅架上煎药,明天早上起来刚好吃药。”

郁婆掩面哽咽。

为了不拖累班哥,她曾想过一死了之,临到头来却又舍不下他。她同这孩子相依为命,看着他一点点从襁褓之中的婴儿长成如今的模样,她不甘就这么去了。

郁婆知道家里已经没有半分积蓄,今日吃肉又抓药,这赏钱必然得之不易。

她不放心,问:“班哥,你今日可好?没有人为难你吧?”

班哥道:“崔家人人和气,郎君娘子们乐善好施,怎会有人为难我?”

他收起装药的布袋,珍宝般放进柜中,收拾桌上碗筷,往厨棚去了。

郁婆倚在床架上捶了捶胸口,大开的门隐约可见厨棚升起灰烟与红光,班哥蹲在砂锅前煎药,沉稳耐心,半大的身影,毫无半分孩子的稚气。

郁婆心中扯着阵阵的痛楚,无力地颤着唇,泪水自眼角滑落,脑中浮现曾见过的那些金贵人物。

奢华宏伟的永安宫,珠翠环绕的丽人们穿梭其间,麒德殿前穿甲佩剑的皇家卫队威风凛凛,梨园两部坐立伎的宫廷乐舞纱罗飘舞奏起胡乐,每年的春天,天子领着他的儿子们在皇城蹴鞠打马。危险激烈的马球赛,是宫中所有人热爱的盛事。

她的班哥本不该在这方窄破的陋屋,不该穿着满身补丁的旧袍守着砂锅煎药,他该在那华美庞伟的皇城里,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挥动球杆,享尽世人的爱慕与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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