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鸾想要一个武教习并非一时兴起。
得知自己将要和?亲的那刻起, 她就一直在想,该如何摆脱和?亲的命运。
是的,她不想和?亲。说她自私自利也好, 说她不顾大局也罢,总之?她不想嫁到?草原上去过?茹毛饮血的日子。
而且, 这次所谓的“和?亲”, 根本?就和?大局毫不相干, 她不过?是太?极宫和?永安宫两宫斗争的牺牲品。
班哥早已经?告诉她,喀什的支持与?否对于战况毫无影响。她甚至从他隐晦不明的话语中听?出?另一种意思。
再温驯的兔子面临危机之?际, 都?会不顾一切地奋力挣扎。宝鸾自觉比兔子要凶狠一些,所以她的抗争来得也更迅猛。
武教习娘子对这一点深有体会,上报给六殿下的书信中, 不得不暗示一句——比起强身健体,公主?对杀人?的兴趣更大。
私下揣测贵人?的意图, 是不太?得体的。为了避免逾越不敬的罪名落下来,教习娘子大篇幅描绘公主?在校场时的情景, 尽可能将自己小小的暗示合理化。
于是一位勤奋用功颇有毅力的公主?形象就此跃然纸上:她从不偷懒逃学,每日天没亮就早早到?校场准备——这一点令班哥惊讶,他鲜少见?她早起。
他接着往下看:“公主?心性坚韧, 每每含泪欲泣, 当?即咬唇仰头, 嘤咛之?间,从无怨言。”
班哥心疼之?余有些道不清的情愫, 脑海中浮现宝鸾要哭不哭的样子,思绪差点飘到?十万八千里外,缓了好一阵,才看完整封书信。
宝鸾的意图很好猜, 不必人?提醒,他也知道她想做什么。
他烧了信,吩咐人?以后不必再将信送来,命人?备上好的跌打膏药送到?宝鸾下榻处。几日后,又送去一把?吹毛立断的匕首,让教习娘子献宝公主?。
到?了开春的时候,战争的号角再次吹响。帝国的铁骑军队正式朝着高?原雪岭出?发。
一个春寒陡峭的日子,新晋的帝国驸马带着他的部落勇士们前往青海湖附近的驻军地。
美丽的无双公主?,正在自家兄长的营帐中等待着出?嫁。
喀什心里说不出?的得意,抵达目的地时更是兴奋到?了极点。没有什么比一个身份高?贵容貌绝美的女人?更能衬出?他的伟岸了!如果有,那只能是帝国肥沃的土地和?数不清的奴隶。
幸运的是,当?他得到?公主?,也就相当?于得到?土地和?奴隶——公主?的封地食邑极为可观。
他打听?过?了,帝国的公主?们出?嫁时才会有封号和?封地食邑,无双公主?早早就得到?了这一荣赏。
可惜的是,小公主?的食邑没有因为出?嫁而得到?更多增户,她的天可汗阿耶似乎忘记了这一点。
也许等小公主?生下他喀什的小雄鹰,大方的天可汗才会记起来。
喀什坐在马背上,高?昂着头颅,一边算计着自己将要到?手的好处,一边享受族人?们的奉承和?祝福。
“克鲁伦河奔腾欢唱,阴山的毡房扫榻相待,草原无往不胜的雄鹰,高?高?举起他害羞的新娘。”临近目的地,喀什大声唱起部落的迎亲歌谣。
放肆的欢笑声宣示着其主?人?的势在必得,直到?他看到?一队训练有素的骑兵从面前经?过?。
这一支三四百人?的队伍其实算不得什么,但喀什还?是下意识放低了说笑声。
自从帝国发起对吐蕃的远征以来,天可汗的第六子晋王领着这样数量少的精锐骑兵不知奔袭了多少次,次次皆大胜而归。他仿佛是草原的主?人?,无论日夜,无论身处何方,从不曾有迷失方向的烦恼。
听?闻他还?是此次征战的行军大总管,身负统领六军的重任,对于这种既能决战千里之?外,又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人?物,喀什认为自己最好不要与?之?交恶。
前来接待的是个礼官,还?有三两小黄门,连个低阶武官都?没有。喀什不悦地扫视前方仅能看到?一点顶盖影子的毡帐,粗声粗气:“为何我的帐子离公主?如此之?远?”
礼官用不太?流利的草原话回?答:“公主?身份尊贵,居帐自当?设于大总管左右。”
大总管指的是六皇子,统帅的居帐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靠近的。喀什知趣没再问,脸上犹带着愤怒,做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来。
来了三天,仍然无人?问津,喀什又喜又气。放任客人?在营地四处走动这种事,傻子都?不可能做,除非,已经?将客人?视作自己人?。
还?没和?公主?成亲就得到?这般殊荣信任,不能不叫人?高?兴,可总是晾着不理,着手令人?恼火。
喀什是个自负傲气的人?,强忍下鞭笞礼官和?小黄门的冲动后,他决定主?动出?击。
既然公主?不来见?他,那他就去找她!
喀什的运气不算差,他很快见?到?了宝鸾。
小公主?一身灰扑扑的袍子,脸上头上沾着灰尘,大汗淋漓地跌在泥坑里,估计是摔了腿,好几次尝试爬起来都?以失败告终。旁边一个壮硕的中年妇人?面无表情问:“公主?,还?来吗?”
她们在角觝?可怜的小公主?,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狼狈不堪可怜兮兮。
喀什迫不及待就要上前行使自己身为驸马的权利,还?没走出?几步,泥坑里的公主?忽然看到?他,一双眼睛迸发出?异样的光亮,犀利得令人?止住前进的脚步。
粉珍珠般透着红润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动作却极其利落地朝前而去。
遗憾的是,对手更胜一筹,小公主?又一头扎进泥坑。
喀什特意等了一会才走过?去,他伸出?手,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殿下,请允许我扶您一把?。”
临近黄昏,晚风传来士兵们操练的声音,营地后方炊烟袅袅,羊肉的香味渐渐飘过?来。
“殿下的兄长是个爱兵之?将。”喀什毫不吝啬地夸赞着,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官话,显得有些滑稽。
宝鸾当?然知道班哥是个爱兵之?人?,军中日常维持一日两餐已是不易,更何况夜间还?加餐,餐餐有肉有蔬果。
她也是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士兵都?能每日饱食,只有在出?兵前三日和?胜仗过?后,才能保证每个人?都?饱食。
而班哥帐下每支队伍,即使是休整调息日常训练,也能吃好喝好。
一个能喂饱战马和?士兵,并为他们配备精良装备,从不吝啬财宝赏赐的主?将,很难不得到?所有士兵的爱戴。
不过?爱戴也有代价——如流水般消逝的金银。
班哥曾私下对她说:“这一仗打完,我得成穷人?了,也许短时间内无法供你挥金如土,你不要嫌弃。”
朝廷拨军饷的过?程不太?顺利,直到?现在该拨的还?没拨完。虽然最终肯定会如数送来,但这期间相差的巨额金银肯定需要及时补上。
仅靠朝廷下发的那些军饷,帝国的军队大概只能吃树根披草席了。
曾经?宝鸾百思不得其解,当?初从长安离开,只是亮出?了公主?的身份,沿途竟能敛财百万之?巨?虽有石小侯爷的解疑,但还?是觉得荒唐,直到?班哥主?动为她答疑,她才知道原来那些钱财和?他脱不开关系。
早在那时,他就开始准备了。她无意中做了他的幌子。
公主?的目光紧紧注视着,洗净的脸蛋洁白似羊脂,和?方才泥坑里被?欺负得惨兮兮的人?判若两人?,她神情淡然,根本?不在意曾在人?前出?糗的事。
“你的礼物呢?我的驸马,难道你打算两手空空地迎接你的新娘?”
小公主?的草原话说得不好,磕磕绊绊,但气势一点都?不弱。
喀什立刻炫耀带来的珠宝和?牛羊,年轻粗糙的面庞挂上痴情笑容,好似他已经?深深为她着迷:“我的小公主?,您的美如日月光辉,神的眷顾令我成为您的丈夫,我真是世间最幸运的人?。”
宝鸾纠正道:“不是天神的眷顾,是我阿耶的眷顾。”
喀什一双绿眼睛深情款款:“在我心中,天可汗等同天神。”
宝鸾问:“那我兄长就是你心中的天神之?子了,你能为天神之?子做些什么呢?”
喀什殷勤道:“我壮实的身躯和?勇敢的心,随时等候天神之?子的差遣。”
“你的身和?心怎能给别人?呢?那是我的,你应该献给他其它的东西,比如强壮的骏马。”
满脸的柔情迅速褪去,有着残酷秃鹫之?称的喀什,没有第一时间捂住小公主?的嘴大发脾气已是克制。
如果是别人?,我一定狠狠鞭打她!喀什生气地想,这么美的人?,怎能说出?如此难听?的话,他喀什的骏马是草原最好的马,有了它们他才能更加勇猛地夺取别人?的地盘。她可以向他索要一千只羊,但绝不能觊觎一匹马!
宝鸾本?来就是随口问问,没想到?他这么小气,连问一问都?不行。
“喀什,你没有诚意。”如果可以,她不想再跟这个人?多说一句,可是不行。宝鸾手抚蹀躞带,指尖扣着上面挂着的一把?匕首。
“你不喜欢我。”她有些后悔刚才说马匹的事,这时候只能干巴巴地挽回?:“算了,我不会再要你的骏马。”
对话由此得以延续。两个人?艰难地用草原话和?官话,继续未婚夫妻间的第一次友好交流。
抛出?了一大堆甜蜜的情话后,喀什认为自己已经?充分表达对公主?的爱意,只要不献马买马,这份爱意就是火热的。
“那么殿下,请问您的嫁妆已经?全部备齐了吗?往后每年的食邑何时押送呢?”礼官从不提公主?食邑的事,喀什找不到?人?问,只好直接向宝鸾发问,毕竟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事。
他先用草原话问了一遍,发现公主?没有反应,又用官话问一遍,公主?还?是没有反应。
手舞足蹈问第三遍,公主?总算有了反应,她红红的嘴唇似云霞柔软,说出?来的话很是动听?:“喀什,别担心,我有世间最好的嫁妆,今年有,以后年年都?有。”
喀什满意了,热情得好似一只跳舞的棕熊:“公主?,请原谅我的无礼,从现在起,您就是我的一切,我将事事以您为先,无论何时都?不会抛下您,如果有人?胆敢冒犯您,我将剖开他的胸膛取出?他的心肺为您添餐。”
宝鸾扯出?一抹笑:“是吗,你真好。”
喀什舔了舔嘴角,像是在回?味什么:“将来若有这么一天,希望那是个瘦子,瘦人?的心肺,有时比最好的羊肉更为鲜嫩。”
握过?公主?的手,男人?微微眯眼:“我会让您成为全草原最幸福的妻子。”
宝鸾微笑:“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