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以舟请来了最好的礼仪老师。
礼仪老师第一眼看到安子墨时是有些发怵的。小少年背光而坐, 眉目阴沉,眼角蕴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寂,像一波死水, 又像是一根枯木, 毫无生息, 毫无烟火气。
“墨墨,这是徐老师。”
安子墨点头, 起身过来仰头看着年轻的礼仪老师,顿了下,伸出手来。
礼仪老师先是一愣,接着握住那只冰冷的小手。
裴以舟接下来还有事,于是把空间留给二人。
安静好久,徐老师正想着怎么打破沉默时, 安子墨突然开口:“你能教我微笑吗?”
“哎?”
“微笑。”安子墨抿唇, 想了想把紧贴于胸前的一张照片递给他,“像这样。”他指着照片上的女人说。
那赫然是安想。
她在阳光下笑颜如花,温柔到不可思议。
徐老师突然想起佣人叮嘱,这位年幼的孩子刚失去母亲, 决心求死。她沉默着把目光放在安子墨衣领下的疤痕上,慢慢点头答应下。
微笑,哭泣, 大笑,这些都是人类出生便自带的表情。可是安子墨很少笑,他会讥笑, 嘲笑,嗤笑,唯独不会与人温柔地笑。如今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他僵硬地牵扯起唇角,勾勒出一个十分诡异又一言难尽的笑容。
徐老师眼角跳动,语气委婉:“你可以放松一些。”
安子墨皱眉:“我放得很松。”
徐老师说:“太刻意了,所以显得不自然。看我,像这样笑。”说完对着镜子露出一个露出四颗牙齿的标准笑容。
安子墨若有所思,学着他的样子开始笑。
“放松些。”
“肌肉不要那么僵硬。”
“你可以想一些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
安子墨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与安想相处的点点滴滴,随即缓缓地,勾出一个弧度不甚明显的浅笑。
那抹笑容是绽放在他脸上的异彩,徐老师眼睛一亮,极为兴奋:“对对对,就是这样!继续保持下去!”
安子墨对着镜子维持许久,直到老师离开仍保持着这个笑容,甚至面对三兄妹时也是这幅神态。
“中午好,孙子们。”
噗——
裴宸刚喝进去的水直接呛住嗓子眼。
他回过头看着笑得像机器人的安子墨,皱着眉头,表情变得怪异起来。
安子墨全然没理会裴宸的不自然,自顾自坐回位置,脊梁挺直,使用刀叉的手法优雅。
裴宸:“……?”
裴宸吞咽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子墨,你没事吧?”
安子墨眉眼未抬,“食不言寝不语,吃饭不要说话。”
“……”
这他妈真是见鬼了吧!!!
裴宸知道安想的死对安子墨打击巨大,然而现在都过了两个月,他没走过来也可以理解,不至于……不至于性情大变啊。
裴宸心理难受的厉害,“子墨,明天要不要出去玩儿?”
安子墨摇头:“我要学习。”
“啊?”
“我准备上一中天才班。”
一中是江城最好的中学,十年前国家设立天才班,全国特招智商超常的孩子。安子墨今年五岁不到,哪怕是在人才济济的天才班也会成为年纪最小,最拔尖的存在。
裴宸心里更加难受不好过。
安想不乐意让安子墨提前经历教学,害怕让他错过自由自在的童年,如今安想走了,安子墨的童年便也终结于此。
他心头酸酸的,低头强行把眼泪憋回去后,说:“你爸那边同意吗?”
安子墨点头:“嗯。”
“可是一中离家很远,你……”
“没关系,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一直以来,他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
安子墨突然想到安想,手腕一顿,接着低头继续切牛排。
安子墨在接下来几天都在认真学习礼仪,他见到佣人会问好,会耐心温柔地和裴诺玩,会教导裴言功课,不管对谁都是温柔笑着的。笑容像是嵌入皮肤的面具,好看归好看,但是会让熟知他的人不寒而栗。原本还想和他继续玩儿的双胞胎被吓到了,每次见到安子墨都避着。
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行为举止完全就是一个像是提前编订好程序的机器人。
“裴宸,你需要我教你学习吗?”
安子墨找不到其他人,便来到裴宸房间。
正在对着物理题头疼的裴宸想了想,还是摇头:“不用。”
“嗯,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安子墨说完,慢慢退出房间。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懂礼貌。
目送安子墨离开的背影,裴宸叹了口气,隐隐约约意识到他的变化是为何。无非是想变成优秀的孩子,无非是想成为另一个安想。
可是——
安子墨只有一个啊,他根本不用成为任何人。
裴宸起身追过去,看到安子墨还在对着镜子练习笑容,手里拿着安想的照片,对着模仿。
“安子墨,你别练了。”裴宸上前把照片抽到掌心,“够了。”
脱手的照片放安子墨表情一凌,“给我。”他面色不善,眼中杀气腾腾,随即意识到不妥,眼中一闪而过恼怒。他勾起唇,语气温和,“裴宸,请把照片还给我。”
裴宸真是受够了,仗着身高优势高高举着照片,不让安子墨得逞,“安想姐已经走了。”
“给我。”
“你做这些根本没任何意义。”
“我说了……给我。”
安子墨一遍一遍重复着,再也没有耐心,眸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戾气。
他的样子让裴宸犹豫,但还是说:“你这样抛弃本性,变成所谓的乖孩子,你认为安想姐看到就会开心吗?不,她看不到,因为她早就不在了。安想姐希望你温柔懂事,但绝对不是这种浮于表面的温柔懂事。安子墨你扪心自问,你现在的笑容是发自肺腑的吗?不是,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被说中心事的安子墨别开头,声音嘶哑:“不用你管。”
“安想姐离开后大家都很难受。但是墨墨,你还有我爷,有我,有裴诺有裴言,我们都会陪着你长大,看着你经历世间变化,变成真正温柔的人。所以……你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最后那就小心翼翼,近乎是恳求。
安子墨抿着唇,缓缓移开视线,“我只想要我妈妈。”
“子墨……”
“你根本就不懂。”他懒得多说,绕开他准备离开。
裴宸恼了,对着安子墨的背影喊:“安子墨,你以为只有你失去母亲吗?”
安子墨肩膀一颤,步伐顿住。
少年眼眶赤红,极力忍耐着哭腔,“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弟弟妹妹都不足月,他们连一声爸爸妈妈都没来得及叫。我不可怜吗?我弟弟妹妹不可怜吗?你还有我爷,有我们,以后我们好好的一起过不行吗?!”
他咬着下唇不说话。
裴宸平定下呼吸,走过去弯腰把照片递给他:“我们都喜欢你凶巴巴的样子,明天别学那该死的礼仪了,就算我们不懂礼貌又怎样?外面那群人屁都不敢放一个。”
安子墨接过照片,慢慢把额头抵靠在裴宸肚子上,就像是卸下铠甲的小老虎,充满无力与委屈。
他不自在地撇了撇唇角,蹲身把人搂在怀里,“所以……你要不要和我们出去玩儿?”
“嗯。”
“天才班呢?”
“先不上了。”
得到回答,裴宸笑着揉乱安子墨头发。
今天过后,安子墨恢复往常,礼仪课还在上,但没像原来那样偏执。他白天上学,晚上教导孙子们的功课,星期天便和家人们出去玩儿,日子过得充实。
安子墨每天晚上都会去墓地和安想说会儿话,长高了会说,拿到小红花也会说,就连裴宸考试不及格也会告诉他。
转眼入夏,他对母亲的思念蔓延到骨子里。
但是安子墨知道……死去的人回不来,就像融化到地里的冰雪开不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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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安子墨没去上学,被裴以舟拉着去了一个地方。
他也没说去哪儿,直到抵达目的地,裴以舟才凝神叮嘱:“待会儿我们去见安彦泽,见到他后不要说话,记得听好他的心神,不要错过任何细节。”
安子墨聪明,顿时领会裴以舟意思。
这几个月来裴以舟一直暗中调查着安彦泽,如今登堂入室想必是查到了什么。
进门后,父子俩被带到会客厅。
不多时,安彦泽从书房过来。
“不好意思,处理了一个工作电话,让裴董久等。”
安彦泽穿着舒适的休闲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
“裴董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光临寒舍,实在令人意外。”
裴以舟毫不在意男人的冷嘲热讽,面色冷淡地看着他,不多会儿说:“我妻子呢。”
他直接开口,让在场两人都惊了。
安彦泽维持着脸上的讶异,“裴董,你是不是搞错了?”
裴以舟直接把带来的文件丢过去,“你的妹妹安想因血液过敏而去世,几天后尸身被你带走销毁。可是很奇怪,安总当天烧毁的竟是太平间的一具无名女尸。”
裴以舟目光灼灼,像是要将他灵魂烧尽,语气更是凌厉逼人:“安总,你我二人都知道我妻的身份,如此隐瞒毫无意义,所以……我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