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山野幽静平和, 安想很快在帐篷里睡去,睡意正浓时,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安想尚未从梦中醒来, 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那只手动作大了不少, 最后耳朵一麻, 他竟直接啃噬上来。
“别闹。”安想含糊地抗议一声,迷迷糊糊地对上裴以舟似笑非笑的双眸。
帐篷里只亮着一盏便携式小夜灯, 灯光暗淡朦胧,他三分之二的侧脸都隐在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幽邃逼人。安想瞬间清醒,不明所以地与之对视。
“走。”
“去哪儿?”她刚睡醒,声音还很沙哑。
安想慢吞吞从睡袋里爬起来,眸光转动, 发现中间的位置竟是空的, 顿时心里紧张,问:“墨墨呢?”
“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安想皱眉拿起手机,发现已是凌晨两点左右。她摸不清这父子两搞什么鬼, 披上外衣跟着裴以舟走出帐篷。
山林中的夜晚微凉,迎面扑来的凉风瞬间自让仅剩的睡意消退。安想的手被裴以舟紧紧拉着,尽管两边浓密的树影遮去月光, 挡住视线,但她并不慌乱,因为她相信眼前的男人会好好牵着她, 不会让她轻易摔倒。
顺着小径穿过小树林,眼前是一座小山丘,不少人都在上面, 包括安子墨和裴宸他们。
安想有些意外:“大半夜来这边做什么?”
安子墨穿着略厚的运动外套,嫩白的脸蛋被风吹得泛红,他看了眼星光点缀的夜空,说:“气象台预告今天晚上两点半会有流星雨,我仔细研究了一番,有流星雨的可能性很大。”
安想觉得很新奇,她从小到大还没看过流星雨呢,于是没说什么,随意找了处空地坐下等待。
周围等候流星雨造访的人们都很安静,有些小孩子支撑不住,靠在爸爸妈妈怀里继续睡觉。裴诺和裴言也很困倦,一左一右贴着裴宸,小脑袋一点一点,像是随时要掉下去。
万物寂静时,一道明亮划破夜空,所有人刹那清醒,接二连三从草坪上坐起。
银色流星拖拽着闪烁的光点,一道接一道从深空出现,又快速坠落到黑夜深处,它们来得美丽,走得震撼,安想仰起脖颈,不由自主地握紧身旁男人的手。
“听说向流星许愿愿望会就实现。”
裴诺不知何时清醒,声音软软糯糯的,她拉了拉安子墨的袖子,“爷爷,你快对着流星许愿。”
安子墨不为所动:“都是迷信。”
裴诺皱着粉白的小鼻尖,“可是……几年前也有人说吸血鬼是迷信。”
安子墨:“……”
他努努嘴,最终闭上默默在心底许下愿望:
——[希望妈妈可以快点记起我;如果不可以,希望她永远平安快乐。]
许完愿望,他慢慢睁开眼。
他能听见,听见周围所有人的心愿,朴实无华的心愿。
[希望我能快点记起来,希望墨墨健康长大,不要难过。]这是安想的。
[家人幸福。]这是裴以舟的。
[希望我考上好大学涨零花钱,流星雨你最好能给我完成我的愿望,你千万不要不识好歹,否则我立马跪下来给你许愿。]这是裴宸。
[希望地下的爸爸妈妈开心,也希望太奶奶快点记起我们还有墨墨。]这是双胞胎。
眼前这场盛大的流星雨成为夜空放给世间最美丽的电影,所有人观赏着这部电影不愿醒来。曾几何时,他的天空没有溢彩,他的世界只有黑暗,他宛如被仇恨滋养出的怪物,痛恨世间一切。
眼前的妈妈,爸爸,孙女,孙子,也许是老天给他不幸的补偿,以前安子墨不屑接受,可是现在……他感谢可以来到这里。
待最后一道流星消失,人们恋恋不舍转身离开。
安想还想在这里逗留一会儿,可是害怕孩子们受凉,于是拉着墨墨走在最前面。、
“墨墨你要是怕,妈妈可以抱你。”
天很黑,她不禁攥紧安子墨的小手。
安子墨抬头扫她一眼, “你要是怕,可以找爸。”
安想面露尴尬:“我、我才不怕呢……”她起码也是吸血鬼,从小生活在黑暗里,怎么可能害怕走夜路。
为了不让儿子看轻自己,她决定今天就证明自己不是废柴!
“我不怕,不信的话我们比赛,我肯定第一个回到帐篷!”说完松开安子墨的手,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到前方,身形娇小敏捷,和一阵风似的。
裴以舟眉头在拧起,沉声教训:“想想,小心摔倒。”
话音刚落,跑在前面的安想脚下踉跄,只听传来一道闷响,她重重被绊倒在地,后脑勺好巧不巧磕在路边的石头上。
裴以舟表情瞬变,长腿阔步向她跑去。
“想想!”
安想没有回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安子墨对于眼前的突发情况表现得很镇定,拿出手机正要联系不远处的救护车时,安想动作迟缓地动了下手指,随即睁开眼,目光直勾勾落在安子墨身上。
那双眼睛里有震惊,有失落,也有哀伤。
下一秒,无数想法排山倒海跃至安子墨耳朵里。
“墨、墨墨?”
安子墨握着手机的手在抖。
他看了眼天空,一时间竟无法做出反应。
虽然他许愿让妈妈记起来,但是愿望实现得未免也太快了吧。
所以迷信才是正确的?
感谢流星。
“都让你不要跑了。”裴以舟一直担心安想是否受伤,暂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还好后脑勺只是磕肿一块,没有见血算是万幸。
安想搀扶着裴以舟的手从冰冷的地面上起离。
她的太阳穴钝痛,前世的记忆与现实交替融合,一股气往脑子里钻,刺激得头晕目眩。她难受地哼唧两声,身体软绵绵靠在了裴以舟怀里。
“我带你去找医生看看吧。”裴以舟放软声音,将她拦腰抱起。
安想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不用,你放我下来。”
“不行。”裴以舟语气强势,“看医生要紧。”
“真的没事。”她按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我只是想起了些东西。”
裴以舟闻声止步,神色愕然。
听见这话,三兄妹顿时激动跑来,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安想本来不舒服,被这么一吵,脑袋更疼。
“裴宸,你先带弟弟妹妹们回去。”裴以舟看出安想难过,厉声命令。
三兄妹不敢反抗裴以舟,瞬间收声,不情不愿向帐篷走去。
裴以舟放下安想,摸着她的脑袋轻声安抚:“别急,你先缓一缓。”
安想点点头,闭上眼开始整理记忆。
她的记忆繁杂混乱,她看到高塔里哭泣的自己,又看到死亡的自己,最后重生,潜入酒店发生的荒谬一夜。
[只要生下墨墨我就能得到一切。]
那时的她被仇恨不甘所蒙蔽,脑袋一热接受这场交易。
安想低头捂着脑袋,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裴以舟……”安想擦干净眼泪看着他,“我能单独和墨墨谈一下吗?”
裴以舟很尊重她,没有多问,直接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树下,依靠着树干耐心等候着。
确定他听不到,安想才深吸口气看向安子墨。
墨墨不是普通小孩子,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系统说,他会是这个世界最优秀的男孩,他会拥有美好的人生,她从未怀疑过。那时的安想把他当成交易品,哪怕把他生下来也是没有多少爱意的。
后来——
她被骗了。
那时的安想有后悔过吗?有。
她无法报复家人,无法拿到力量,甚至莫名其妙背负了一条生命,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再残酷不过。
可是他那么弱小可爱,她怎么能让他没有妈妈。
“墨墨,你听见了是吗?”
安子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声是最好的回答。
安想被安子墨封印了人类时期的记忆,同时也封印了吸血鬼时不少惨痛的回忆。裴以舟的再次出现让她被幸福包围,让她变成彻头彻尾没有烦恼的傻白甜。
如今记忆恢复,曾经被忽略的细枝末节全部被她记忆起。
为什么墨墨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为什么墨墨不喜欢靠近人?
为什么墨墨总是这样安静……
“我向你们隐瞒了一些事,不过这些事我决定只和你一个人说。”安想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坐姿挺直,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嗯,我听着。”若是以前安子墨肯定会因为欺骗而愤怒,可是现在他很平静地站在安想面前,听她诉说往事。
安想稍微整理了一下记忆,开始不急不缓地向他解释自己的死亡与系统的交易,包括这个世界原本是一本小说世界观。
安子墨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哦,你被骗了。”
安想一哽,弱生生开口:“妈妈知道,所以你不用再次提醒我。”
垃圾系统不靠谱,让她怀孕毁她大业,现在也只能养养天才儿子,当一下豪门太太这样子。
安子墨暂时无视她的心里话,眸光闪烁两下,“所以你不是因为讨厌我,才把我丢给别人照顾。”
安想一愣,望进他眸底的小心翼翼时,心里泛起难言的酸涩。
“墨墨,我也许抱怨过,但我永远不会讨厌你。”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比我还爱你。”
树叶摩挲,沙沙作响。
安子墨一直紧绷的神经刹那放松,眼泪决堤,拼命往出涌。
他哭得很凶,安想从来没见他这样子哭过,一时慌了神,也跟着掉眼泪。
“你知道吗,我曾觉得你讨厌我……”
“我甚至觉得没生下来就好了,也许你就不会死,也许你会有更乖巧可爱的孩子。”
“也许……你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他是不值得被爱的。
生长在沼泽中的怪胎怎配得到救赎。
安想离开后的每一天,安子墨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这一定是新一轮的报复。]
[安想要是没有他就好了,她肯定会过得更好。]
[他若死了,能不能换她再重生一次?]
安想为什么把他接回去?
让他在山沟里自生自灭不就好了,这样子她的人生会轻松许多,不会有拖累,不会有病痛。她为什么不永远讨厌他?
他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这样想。
可是——
她爱着他。
“对不起,我以前想害死你。”安子墨牙关咬紧,哭腔仍是泄露出来。
他看着她,第一次像个孩子般哀求着:“可是我现在已经很乖了,所以妈妈,你能不能……不要再离开我。”
他拥抱过阳光,从此惧怕黑夜;
他得到过温暖,从此长避冰雪。
他想要生长在光明处,成为所爱之人所提及的骄傲。
安想眼眶通红,伸出手把他抱在怀里。
“墨墨,血族的生命很长的。我不会再离开你。”她哽咽着,“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不用讨好我,也不用活在过去。不管你是什么性格,不管你成为什么,你都是我永恒的骄傲。”
也许系统没有弄错世界;
也许她本来就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