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深秋, 下了几阵秋雨后,金华的气候愈发寒凉了起来。
夜色深沉如墨,星月黯淡。靠近海岸的田野间错落着一处处村落,在夜色中格外静谧。
王顺家就是靠近海岸的十里乡一家普通村民, 因为用不起烛火, 落日便关紧门窗, 早早歇下。
两个孩子跟浑家张娘子已经熟睡。王顺浅眠, 却怎么也睡不着。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今晚的秋风格外喧嚣一些。吹得窗户咯吱咯吱地作响, 让王顺愈发烦躁。睁着眼看那窗户纸发呆。默算着今年的收成,加上往些年攒下的银钱, 够不够送大儿去社学念书。
算了半晌, 估摸着大许是够了。
王顺高兴起来,想着若是大儿能去习得几个字, 往后到城里做个账房先生, 也算是发迹了。
心情舒畅,正准备入睡。闭上眼, 恍惚间好像听见那风声中夹杂了声声沉闷的哀嚎。
错听了?王顺并没有在意,许是风吹树叶的声响吧。
他万万也没有想到, 正是这一时的不经心, 断送了一家人的性命。
刚刚睡过去, 门口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惊醒了王顺一家。
两个孩子睡得迷迷糊糊地,小儿子年幼受了惊吓, 哇哇大哭起来, 边哭便喊“娘”。
大儿子听见响动醒了一下, 含糊抱怨, “好吵。”
张娘子也才惊醒,眯着眼抱起小儿子安抚。一推王顺,没好气地道,“你还不出去看看。”
王顺才睡下,心里也烦躁,骂骂咧咧起身,“狗东西,闹得什么……唔……”
话还没说完,就变成了一声沉闷的哀鸣。
张娘子心下一揪,夜深也看不清晰,仿佛只看到个模糊的人影倒下。
然后是王顺痛苦的声音传来,“快,跑……”
跑?哪还来得及呢?
两个人影已然冲进了内室,惊恐的张娘子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能看见闪着寒光的刀锋捅进了两个儿子的身体。连娘也来不及喊出,呜咽一声就没了声息。
血溅在她的脸上,温热,烫肤。
“啊——”
随着张娘子的尖叫,一只大掌抓住了她的肩膀,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提拉下床。
怪腔怪调的声音透出惊喜,“……女,人——”
遥远的荒野,穿着青衣小袖的美丽女子坐在蓝色行灯上,远远望向那个方向。女子眼中流露出一丝厌恶,往与他们更远的方向而去。
一边飘,一边练习着语言。重复地,用生疏的腔调重复,“讲——故事——不讲,就……吃掉你们哦——”
……
与此同时,城南荒宅——
自前主家人被屠杀皆化作厉鬼后,这会客的堂屋已是多年未曾打开过了。厉鬼不需要待客,后来占了这宅子的鬼王郁荼,一颗心只想着报恩,往丽泽书院跑,也从未有过整理荒宅请客的意思。故而那堂屋的环境之荒废是可想而知的。
灰尘遍布,到处结了蛛网,杂草丛生。木质的门窗依稀看得出过往精美的雕花,但也腐朽的不剩多少。桌椅更不必提。最完整的一套已经被用在郁荼的房间,专门用来画皮。
“这地方也太简陋,哪里像是阳间鬼王的地盘。”
一着皂衣的鬼差,如是对堂前的官员模样的鬼使抱怨道。
他手臂上环着锁魂链,虽然款式与地方城隍下属鬼差用的一样,但却隐隐多了功德金光流转锁魂链上,明显不是普通地方鬼差所用的品质。属于高端正品。
另一名拿着招魂蟠的鬼差也点头赞同,道,“比起上回黑山那个,确实不讲究。”
看了眼前头不辩喜怒的鬼使,他却是补充地讨好了一句,“未免也太怠慢咱们陆判了。”
一直沉默闭目不语的陆判官听到这里终于睁开眼,却见他脸色偏暗,幽幽发绿。红色胡须,相貌极是狰狞凶恶。
他冷冷看了眼说话的鬼差,脸上勾起个略带讥讽的笑,显得面目愈发狰狞。道,“礼遇也好,怠慢也罢。总归都是要去度朔之山镇山门,等待消亡的。何必跟他们计较?”
两鬼差连忙符合,你一言我一语的讨好。
“陆判说的是。”
“还是陆判看得长远。我等远远不如。”
陆判官漠然接受了下属的谄媚,手中握着一只小巧的玄墨色印玺把玩,看着全无半点警惕。
片刻后,他突然开口命令道,“来了,别说话。”
两名鬼差顿时消了声,一同看向门口。
只见得浓黑的怨气先一步涌入门槛,好似蜿蜒的毒蛇。
判官目光如电,将手中印玺一提,放出道道乌光,顷刻间清肃了堂内的怨气。
而后他重新收回印玺,看着门口走进的鬼影,轻蔑地道了句,“雕虫小技耳。”
郁荼让吊死鬼停在门外,自己单独走了进去。却没有回应陆判的话,而是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小墨印,嘶声道,“这东西,不错。”
说完这句以后,他才看向陆判跟两名鬼差,漠然的两个字询问,“来意?”
面对这样的冒犯,陆判的神情似有些不悦。但什么也没说。从袖中拿出一张泛着金光的敕令,又取出一支笔,问,“名字?”
浑身被烧伤得看不出原来容貌的鬼王面目比判官还要狰狞可怕。他静默一瞬,回答,“郁荼。”
语言有灵。
郁荼一开口,那陆判手中的笔竟然就自从竖起,在敕令上写下了“郁荼”二字。
陆判看见这个名字,愣了一愣,狐疑地扫了眼金华鬼王。摇摇头,低声自语,“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敕令已成,陆判也没有跟郁荼多计较名字的意思。手中墨印往敕令上一盖,将那金光闪闪的敕令扔过去给郁荼。
地府判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作态,冷淡吩咐道,“奉秦广王令,阳间诸鬼王速速前往度朔之山听候调遣,不得有误。郁荼鬼王这就跟本官走吧。”
“度朔之山?”郁荼默念这个名字,心中透着一股莫名。看了那敕令一眼,随手扔到地上,一口回绝道,“不去,”
他的不敬举动惹怒了判官。
陆判见此,眉目倒竖。衣袍吹鼓,指着郁荼怒喝一声,“大胆!你敢不听阎王令!”
郁荼冷眼扫过陆判与其身后作动手台式的鬼差,浓黑的怨气四溢而出,漫布整个堂屋,“不听,又如何?”
话说到这里,双方都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必要。陆判念起口诀,放出墨玉印玺,鬼差放出锁魂链招魂幡,一齐攻向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鬼王郁荼。
鬼王也丝毫不让,怨气如黑色幕布,又似一条巨蛇,扑向了陆判三鬼使。
两方看似势均力敌。片刻后,鬼差的锁魂链招魂幡还先一步显出颓势,在空中摇晃欲要坠落。
陆判见此,做了个奇异的法印手势,一指墨印,喝道,“幽冥度朔,万鬼亡形——给我镇——”
霎那间,那墨色印玺大放幽光。一种威严浩荡之势,如巍巍泰山,向那郁荼镇压而去。
眼看鬼王的怨气在墨印的作用下都被驱散殆尽,墨印寸寸压下。陆判的脸上已然扬起笑容,让两名鬼差收了招魂幡锁魂链。
谁料下一刻,那鬼王在重压之下强行站直了身体。仰起头,盯着空中的墨色印玺,眼底翻涌着猩红的色泽。
下一刻,他伸出手臂,缓缓摊开手掌。
空中的印玺仿佛被什么力量拉扯,竟徐徐朝着郁荼的掌心方向而去。
陆判大骇,“不好——你等快快助我——”
两名鬼差又一次匆忙唤出了招魂幡锁魂链,给陆判帮衬。
然而这些举动都于事无补。
墨玉印玺,连带着招魂幡锁魂链,一齐落在了郁荼手中和脚下。乖乖巧巧,不论陆判和鬼差怎么催动法决,都完全没有回到原主人手里的意思。
鬼王握住墨玉印玺,姿态从容。猩红的眼注视着三名鬼使,用嘶哑的声音缓慢道,
“阴司的礼,本王,收下了……请回吧。”
话说完,他手持印玺,轻轻一晃。陆判与两个鬼差霎时倒飞而出,直接被打出了城南荒宅。
亲手感受过了墨印的效果,见其上,刻着“度朔”二字,好似能活动一般。
鬼王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墨印在他掌中消失。
他又看向门外,扒着门探头探脑的吊死鬼,一指地上的招魂幡锁魂链,“拿去使。”
吊死鬼:!!!
“我王!威武!”
爱穿女装算什么,能打就行啊!
……
自那夜郁荼被小七羞走,又过了两日。
听说靠海那边似乎出了什么事,不怎么太平。山长便勒令先生学子,在书院里精心读书。这个月的一日假期取消。
对这个消息,有人不高兴,也有人无所谓。左玟就是无所谓的那一批。
算算时日,今夜又到了郁荼应该上门拜访的日子。
左玟提前说过了小七,不叫她与郁荼为难。又备了几道小菜一壶酒,准备安慰一下上次自尊心受挫的少年。
二更一过,便听得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连着三下,间隔时间一样,克制谨慎。正是郁荼的作风。
左玟又给小七使了个乖乖听话的眼色,方才起身开门。
“郁荼……诶,你是?”
左玟是一脸含笑的开门,才喊出好友的名字,便愣住了。
只因门口站着的并非穿着白布袍的少年,而是一名身段曼妙的美艳女子。
见她柳叶弯眉,艳若桃李。每一处五官都好像用画笔精心勾描过,尤其精致动人。
那女子看着左玟,目光微凝,好似害羞了一般微垂下头,姿态柔媚。
“妾名郁薇,是郁荼的姐姐。他今夜有事不能过来,故而托妾身前来代赴左郎之约。”
左玟听见此语,后退一步,让出门口温声道,“原来是郁荼的姐姐……姐姐请进。”
名为郁薇,实为郁荼的鬼王施施然走进屋内,看她的背影,倒是比做郁荼时多了几分莫名的自信。
虽来了生人,但一屋子莺莺燕燕谁也没想躲藏。
男的都要防备,何况女子?三个已经够多了,真真还被排斥不让出来,算半个。再加一个郁姐姐,左郎怎么够分?
故而郁薇还未入座,桌前端坐的三女态度已然不约而同地防备起来。
妙真姿态倨傲,并不起身。美目盯着那郁薇,漫不经心问,“你是郁荼的姐姐?”
郁荼浅浅含笑。面不改色地拈着帕子,轻轻抿唇。一举一动作态俱佳,比女子还要有风情。
直视妙真,含笑作答曰,“正是郁薇。”
又问,“你就是妙真姐姐吧。”
妙真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担不起姐姐。妾身随左郎称呼,左郎与郁公子是好友,他唤你姐姐,妾也该唤你一声姐姐才是。”
郁薇颔首,从容接下,红唇掀起标准的友好弧度,道,“如此,郁薇就托大喊一声——妙真妹妹了。”
念“妙真妹妹”时,郁薇的声调一腔百转,跟唱戏似的。真正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妙真被她的神态语调演得心梗,拧了拧帕子,咬嘴唇想:呸!不要脸!谁跟你姐姐妹妹哦!
颜如玉见妙真吃瘪,目光轻闪。
倒了杯酒,起身递过去。却是轻言细语,大方温和,把礼仪做到位。
才道,“郁公子有事,只管说一声不来就罢了。怎还劳烦姐姐亲自跑来一趟?岂非折煞我等。”
听到颜如玉的话,那郁薇亦笑。
接过了酒杯,并不饮用。把杯子放桌上,她却是回头似娇似嗔地看了眼左玟,眨了眨眼。
而后轻抬手,当着左玟的面勾起鬓边的一缕青丝,绕到脑后。兰花指一掐,动作是风情无限。
从左玟的角度看他,恰好是四分之三侧脸,角度完美凸显了佳人的风情。
抚弄了头发,撩了人,郁薇才娇滴滴道,“郁荼重视左郎君这个朋友,妾身作为郁荼的姐姐,自然也重视。只是跑一趟而已,为了左郎君,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垂下头,眉轻挑,媚眼如丝,“妾身么,亦是久仰左郎君大名,想要亲近左郎君呢。”
这郁薇风情太浓,勾魂眼,举手抬足都如同尺子量过,美得恰到好处。柔媚的嗓音,直叫人骨头都要酥了。
纵是牡丹艳绝倾城,比起郁薇那低头抬手的风情,竟也差了两分。更何况端庄温婉的颜如玉呢?
书中仙灵握了握酒杯,与妙真对视一眼,目光微凉。同时把期许投给了小七。
至于小七,则是看着郁薇的作态,翻了个白眼,嘟囔道,“你这么会演,怎么不去唱戏呢!”
郁薇眨了眨眼,捂嘴娇笑。道,“小七妹妹想听?姐姐于此道,恰好也是擅长呢。”
说完此话,也不待旁人开口,竟是起身,把仪态一摆直接唱了起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
那强调,那姿态,除了专业,说不出一个不好的地方。
小萝莉咬碎银牙,捂着耳朵,大声打断拒绝,“小七不想听!”
郁薇也不强求,停下唱腔。笑眯眯道,“小七妹妹果真可爱。”
左玟却是看着这一幕,咽了口口水。想起被小七气得一声不吭的郁荼,心道莫非这郁薇是替弟弟找场子来了?
不得不说,郁姐姐段位很高啊!
到底自己家养的萝莉自己心疼,眼见郁姐姐骚气镇住全场,剑拔弩张。左玟走了过去,笑着打圆场道,“郁姐姐今日头一次来,请不要拘束,坐下再聊罢。”
郁薇勾唇,低头浅笑,端得是妩媚动人,“都听左郎君的。”
妙真小七颜如玉:呸!
入了座,众女都不开口,郁薇也不说话。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左玟干笑了两声,作为唯一一个披着男人皮的,这种时候必须热热场子。
她心里暗暗叫苦,目光环视一圈,忽然有了想法。
将酒杯轻轻一敲,提议道,“单用酒菜未免有些枯燥,行酒令么……也不应景。”
她看了眼众女,除了颜如玉面色不改,其他几个都低头不言。便知道她们不擅长。
继续提议道,“这般夜色,倒是挺适合讲故事。不若咱们一人讲个故事,其他人评判,讲的不好就罚酒如何?”
屋内众女齐声,“讲故事?”
面面相望,却是小七第一个响应,“好啊好啊左郎先讲!”
其他人一听这话,也眼睛发亮,看向了左玟。
剑拔弩张和尴尬的氛围一时消散。
左玟松了一口气,摸摸小七的头,宠溺道,“好,我先。小七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小七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眨巴眨巴眼道,“想听个报恩和以身相许的故事。”
左玟,“哈?”
妙真、颜如玉、郁薇(荼)对视一眼,各有心思,却是难得一致,“好啊好啊!我们也想听。”
左玟:……你们在为难我胖虎.jpg
彼时,另外有一女声遥遥的飘荡在丽泽书院的上空,“…故事?”
坐在蓝色行灯上,穿着青衣的女子低头张望。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开心的笑起来,顺着声音飘下,缓缓接近了那小莲池畔的书斋。
……
长山脚下——
一大批从海上来的异族匪徒分散到金华城野四周,借着夜色烧杀抢夺。
却有大约十来名已经披上本地百姓秋装不伦不类的异族匪徒,看到丽泽书院闪烁的灯火,拿着武器刀兵,朝书院的方向奔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