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烧伤的男子声音极为粗涩沙哑,像是砂砾摩擦地面,锯子切割木头。且尤为含糊,像是发不出声。
左玟并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但结合他充满抗拒,试图往后缩的动作,她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
素白的手掌顿在空中,与男子烧伤黑红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左玟收回了手,对身后捂着脸的小七道,“小七,能烦劳你先送我们去找个医馆吗?”
小七点点头,“没问题。”
碧水舟在小七的操纵下,一改先前缓慢的速度,如箭一般射向九江城内。
左玟方又转回来,扬起温和的笑容,柔声安抚,“你别害怕,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是我们刚才从江水里救了你起来。你撑一撑,我们现在就带你去看大夫。”
少年语声轻柔,一双深情的桃花眼充满善意。晨曦洒在他的背后,仿佛给他镀上了神圣的光晕,熠熠生辉。
男子看着左玟的面容,脸部微微抽动,好似又说了几个字。但因为声音太过低哑,听不清晰。
左玟看了他几眼,倒也习惯了。毕竟水鬼妖精鬼差都经历过,一个活着的烧伤的人,相比起来,也只是丑了一些罢了。
遂俯下身,凑近他的脸,轻声问,“你想说什么?”
那人张了张嘴,含糊不清的说了几个字,左玟听着像是——
“我……逃出来了?”
她不确定地重复这几个字,求证地看向男子。“你说的是这个吗?”
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不能给她任何回应。左玟却分明看到男子浑浊的眼睛里沁出点点湿意,像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声音也比之前大了许多,至少能听个大概了。
“谢……谢……”
他缓缓抬起手,十分费力也只是抬动了两根手指。
左玟看着不忍,轻轻覆上自己的手指,虚搭在那人没有被烧伤的部分手背上。
单看这一点露出的正常肌肤,也是白皙紧致的。想来他年纪也不大。
她温声问“你想要什么?”
男子轻微地,几不可见的弧度摇了下头。目光凝视着左玟的脸,轻抬指节,碰了碰少年虚扣在他手背上的手。
少了一半的唇部艰难地勾起,浑浊的眼看了一眼已经冒出来的朝阳,逐渐失去了光亮,缓缓合拢。
左玟心里一揪,抬手去摸他鼻息。
直到小七惊喜问李磬道,“那个是不是医馆?”
她方才缓缓收回手,跌坐在地。用微哑发颤的嗓音道,“迟了……他死了……”
……
只因不好让死人一直停在碧水舟上,便先送了李磬回黄府应对黄府的人,拖延些时间。左玟则去给这不知名的人处理后事。
一副薄棺,一条木碑。有龙七公主的法力帮忙,没多久沿江岸的石岗下就多了个简陋的小土包。
不知他性命来历,只好以无名氏代替。
左玟静静看了许久,神态难掩惆怅。
敖小七拉了拉他的衣袖劝道,
“左郎君,他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你帮他下葬已足够了,不必太过伤怀。”
左玟摸了摸敖小七的头,轻声道,“我只是突然发现,生命易逝,不是谁都能你想救便能救下的。”
这些时日,她先是从水鬼手里逃生,又机缘巧合救下了牡丹妙真和敖小七,心态却是有些飘了。
“敬畏之心不可失。”
小七眨眨眼,“什么心?”
左玟微勾嘴角,看着她,“珍惜之念亦不可失……走吧。”
风中传来渐行渐远的对话声——
“左郎君离开九江后要去哪儿?”
“金华府丽泽书院。”
“小七也去。”
“不回龙宫吗?”
“左郎君去哪儿,小七就去哪儿。”
“那龙王……”
“嗨呀,不管他!有左郎君,还管什么父王——他反正也是天天睡觉的。”
……
左玟李磬宋志三人离开了九江,回船上继续前往金华府丽泽书院不提。
却说那左玟亲手竖的无名氏之墓,过了整个白日,到日头完全落下后,却有了诡异的变化。
晚风簌簌吹得枯叶飘摇,凡人无法见得,丝丝缕缕的黑色怨气自坟包中涌出。在坟头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两个勾魂的鬼差乘着夜风而至,一双阴间目看到坟头上近乎浓黑的怨气,不由大骇。
一个诧然惊呼,“好重的怨气。”
另一个已拿出锁魂链,“快动手,此乃怨骨,不趁现在拿住,必成厉鬼凶煞。届时为祸人间,又是你我的过错。”
说着,锁魂链与招魂幡同时打向了坟头凝聚的黑色人影。
初时黑气退了两寸。这攻击似乎惊醒了他,怨气所聚的人影睁开猩红的双眼,用极其沙哑粗涩的嗓音喝了声,
“滚——”
煞时,黑气如蛇激射而出,生生绞断了两件勾魂法宝,还要向阴差攻去。
“这不是怨气——”
“跑!他不是我们能胜过的——”
两个阴差呼喝着,落荒而逃。
黑气也不追赶,回到怨魂体内。
他重新闭上眼,任月华照拂,黑色的怨气翻腾如沸,愈见凝实。
将至子夜,他重新睁开眼,猩红的眼底充斥着形同实质的怨恨。
“黄驹……”
怨魂机械地摆头四顾,看到墓碑上的“友左玟 立”几个字时稍稍顿了一顿,随后找准了某个方位,似一缕轻烟,瞬息消失在坟头。
……
片刻后,九江黄府——
大少爷黄驹倚在榻上,一条腿和腰背上裹着烧伤药,脑袋上还缠着纱布。正用力地把一茶盏砸过去,朝几个身强体壮的仆从发火。
“连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找不到,本公子真是白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为首的仆从跪在地上,哀告道,“大少爷,我等已经跑遍了城里的医馆,都说没有接到烧伤的病人啊……”
又一人机灵道,“那贱人受了那么重的伤,想必已经死在某处,被野狗争食了吧……”
黄驹闻言冷笑一声,看着自己的伤处,面目扭曲。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被野狗吃的只剩骨头,你们也得给本公子把骨头挖回来挫骨扬灰!”
“是是是……”
几个仆从挨了骂,唯唯诺诺就要告退。
却是此时,房间里的几盏灯火,突然算不熄灭了。
“怎么回事?”
“谁把蜡烛吹灭了?”
黑洞洞的房间里连窗外的月光也渗不进丝毫,没有人回答,颐指气使的大少爷的声音也渐渐变了音调。
“点,点蜡烛啊废物!艹!怎么……怎么这么冷……”
“谁——啊——”
“不要……不……谁……”
摸黑的几个仆从听见黄驹呜呜咽咽的声音,如同濒死的幼兽。
纷纷急了眼。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快出去叫人!”
“怎么会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啊!”
“门打不开了……”
空气中传来一声极其沙哑的冷笑,如同被火灼烧了嗓子,异常阴冷。
“你们,在,找我?”
蜡烛亮起幽幽蓝光,映照出一个漆黑模糊的影子。
软榻上,黄驹被黑色的怨气卡着脖子,吊在空中,一条怨气软鞭无声地抽打他的身体。又有阴火寸寸灼烧他的皮肤,烧了表皮,又烤炙骨肉。
黄驹脸色青紫,却因为喉咙被卡住,叫不出声。
漆黑的鬼影向几个仆从,可以看到他修长的身形,和面目全非的容颜。
“是他……”
“救命——”
“救救我们——”
“你别过来,是少爷让我们绑你打你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仆从们用力拍门,却无论如何问打不开。震天的求救声回荡在屋内,黄府中夜色静好,无比安静。
半个时辰后,怨魂吞噬了被他折磨到最后的黄驹的魂体,动作不再那么机械,眼中除开怨恨,也添了一丝灵光。
猩红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迷茫。
“仇……报了……去哪……”
一张迎着晨曦微笑的少年的脸庞不期然出现在脑海中,他翻着记忆中出现的名字。
“金华府……丽泽书院……左玟……”
“报恩……”
怨魂的目光转向被他用鬼火烧成焦炭的黄驹,眼中嫌恶。
“这般丑陋……如何去找他……”
他无措地四下环顾,看到了被他拧断脖子,周身完好的仆从们。看到了桌上作为摆设的文房四宝。
他想起来自己生前原是个伶人,善唱戏,也善化妆。
“人皮……妆……”
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轻轻勾起诡异的笑容,充满惊喜。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