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 残阳如火。晚霞似编制过的彩绸,铺洒在海面上,深深浅浅地映照着落日的余晖。
挨着沅安城的海岸边缘, 坐落着一块足有一人高的石碑。
那古旧的石碑上刻满了文字,碑前摆了些瓜果海鱼的供奉。
两个提着箩筐的小孩似是一队兄妹, 刻意饶了路到石碑前,放下几只牡蛎。似模似样地合着手掌,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
念完了,哥哥拿起箩筐, 正要牵着妹妹离开。刚转过身, 却看见了他们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成年人。
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下, “你们在干什么?”
哥哥拉着妹妹的手后退了半步, 对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有些警惕。但那一点点的警惕, 在抬头看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变成了惊艳。
“哥哥,他们长得真好看……”个子矮的女孩小声说,“像先生讲的左丞相一样好看。”
小男孩也忍不住点了点头, 嘴里嘟囔, “看着是不像坏人……”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和尚和一个书生。
那和尚面若莲华,眉间有一点红痣。琥珀色的眼瞳,目光澄净, 清澈如水。仿佛自带了一层柔和的佛光, 宝相庄严如佛殿里慈悲的神佛。
那书生长得尤为好看,桃花眼含笑注视着他们,自有一番斐然气度。令人见之忘俗。
正是结伴前来东海的左玟和优昙。
嘟囔了一句, 那小男孩在左玟温和的目光下大声回答, “我们是在向石碑祈祷, 希望妖魔不要再出来,希望明天天气好,爹爹可以出海打渔。”
优昙静静地听着,目光沉静,未曾言语。
左玟却明知故问,“这座石碑有何神异之处?你们为何要向它祈祷?”
“这个我知道!”小女孩从哥哥的背后探出头,甜甜地讲道,“女学的先生讲过,这石碑是丞相九年前立的,刻着度朔之灵舍身镇压邪魔的故事。
公子是外地来的可能不知,九年前我们这儿突然有一天下起了黑色的雪,天一直不亮,到处都是邪魔厉鬼……”
她说得绘声绘色,要不是她看着才六七岁,只听讲述仿佛就是身临其境过一般。
听着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左玟的目光慢慢越过了两个小孩,看向那巍峨耸立的石碑。
金红的霞光在石碑上笼罩了一层薄纱,柔和了风雨侵蚀的沧桑痕迹。
石碑是她立的,碑文是她写的,度朔的故事也是她特意吩咐写入女学课本的。这故事,她又怎么会不知呢?
石碑后,海浪翻波。溅起的海波打在石碑上,经年累月,将背面的棱角磨得光滑。
左玟的思绪仿佛被这海浪带回了九年前。不,算算时日,已经快十年了。
十年前——
“恩公,送我一程吧。”
嘶哑的声音响起,平静又释然。那双猩红的眼里,仿佛压抑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愫,让左玟心尖发颤。
度朔山被黑暗覆盖,尽管孽龙已死,但光芒愈渐闪烁暗淡的鬼门和不断发出咔嚓碎裂之声的桃木,却彰显着不详。可想而知,左玟听到这句话的心态是何等的复杂。
震惊,不敢置信,不可避免地,还带了一丝隐秘的惊喜与随之而来的愧疚心虚。
“你……”左玟咬了咬下唇,克制着自己的不安。声音微哑,“你,这是何意……”
那破碎的、漆黑的人影就站在左玟跟前,散去了藏身的黑雾,露出里面裂痕遍布的身体和模糊的五官。
他眼里的怨恨仿佛消失了,又或许只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别的情绪压下。他轻微地勾起了嘴角,
“你终于看我了,我感觉得到,他很高兴。”
度朔眸光微闪,没有把话说完——我也很高兴。
“他?”左玟瞪大眼,手指攥紧,“你是说……郁荼吗?”
度朔没有回答,深深地看了左玟一眼,迈开一步,走到了左玟身旁,与她并肩。
“最后送我一程吧。”
重复了这句话,缓缓往桃木门的方向而去。
他走得很慢,明明不算是实体,也不是普通人。却一步一步,迈得沉稳。
左玟看着他走向光门,仿佛是祭品将送上祭坛,自己走近死亡。
“度朔!”她疾走了几步,追上那漆黑的影,拉住了他的手臂。
猩红的眼转过来看着她,目光落到她的手上,又缓缓挪到她的脸上。那漆黑的手抬起来,覆在左玟拉住他的手腕上。隔着衣物,一阵冰凉。
嘶哑的声音轻轻问,“可以不松手吗?”
左玟仿若未闻。看着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只觉得心脏被攥住,一抽一抽地疼。咬了咬牙,她终于说出来那句,
“你不必去……”
这话说出来她似是松了一口气,随之又升起了绝望。
度朔是无辜的,他好不容易才出得苦海,得成人身,凭什么要为了给他无尽痛苦的世界献身?可这天下的百姓,那些对邪魔毫无反抗之力的生灵,又何其无辜呢?
度朔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多想想,别忘了。”
说罢,他拉着左玟的手腕,大步走向了光门。冰凉的温度,隔着袖子渗进骨中。左玟听他的话,一时失了思绪,跌跌撞撞地被他拉着前行。
察觉到度朔的气息在接近,门那边的邪魔动作停顿了下来,出现了短暂的乱象。
“度朔的气息——”
“他还没死,他回来了!”
“度朔……”
一个邪魔指着越来越近的度朔和左玟,声音传到光门之外。
“他回来了,他过来了……”
“度朔!你想干什么?”
听到这些话,门外的方士和大妖都有一些迷惑。优昙或许是为了保护度朔,只放出了度朔山难以支撑的消息,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度朔之灵的存在的。
唯有被扶起的优昙,和两名神将,还有罗酆六天的鬼神知道邪魔们在说什么。
“度朔?”神荼郁垒几乎是同一时刻发现了度朔的身影。那神荼第一时间挡在了光门前,含怒喝道,
“你炸了一次,还嫌不够吗?”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门内的邪魔,忆起前不久还有千万年来度朔的态度,它们都相信了神荼的猜测。
“好好好。”
“你快点,要炸就快点!”
“哈哈哈,神荼郁垒酆都,你们想不到会有今日吧!”
这话放出,众方士、大妖和罗酆六天也一重重地挡在了度朔跟左玟的前方。满是警惕。
“你要做什么!”
面对一重重挡在前面的人,那漆黑的人影冷嗤一声,“我不想死,你们要逼我死,现在我想死了,你们又要拦着我。嗤,这么个破世界,不留也罢。”
“你!”
“你说什么呢!”
没有理会旁人,度朔转身面对左玟,仍旧捏着她的手腕。
还是沙哑至极的嗓音,却不似方才对其他人说话时的冷嘲。反而带了丝道不明的情绪,
“就到此为止吧。”
“度朔?”
不等左玟继续开口,他松开了左玟的手腕,猩红的眼与她四目相对。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贼老天对我的算计。”
左玟一怔,摸不清何为天道算计。
但度朔没有要她回应的意思,只看着她,像是在笑。带了点认命的意味,哑声道,“我知道,但我认了。”
他身上出现暗色的光,像一张网,覆盖周身。
嘶哑的嗓音还在继续,仿佛要在最后的时间里,倾吐完积压千百年的话。
“这个世界对我没有什么好,如果我只是度朔,我一定不会为它卖命。可惜,偏偏让我成了郁荼……”
“你可能不记得了,在金华时你曾经讲过一个故事。你告诉他,今生娶你的人,是前世葬你的人。你藏了他,他就把命还给你——”
“世界未曾予我光明,只给了我几千万年的黑暗痛苦折磨。但你给了郁荼光明,你是他仅有的光——”
“我愿意去死,但不是为了什么苍生。是为了你……是为了……”
漆黑的身影随着那些视觉不明的言语越来越透明,与身外的光芒几乎融为一体。
他抬起手,指腹拂在左玟的面颊上,只带来丝丝寒意,不再有实体的触感。
温热的泪水没有任何阻碍的滑落,嘶哑的声音也飘忽的起来。最后一句,竟然显得有些温柔。
“是为了……你为我流泪……恩公……”
这条命,还给你。
光团裹挟着已经看不清晰的人影升起,留恋地看了眼下方的女子,便如一团流星飞滑而过,坠入了枯败的桃木之中。一瞬间,消失无踪。
“度朔——”
旁人见此大吼,盖住了左玟的声音。
“快阻止他!”
“等等……他好像不是在……”
“他,桃木!快看桃木!”
门内的邪魔意识到什么,发疯似的冲撞光门,但那种令他们畏惧的力量又回到了度朔之上。镇压一切邪祟。
不论他们怎么冲撞,光门却越来越稳当,不见丝毫动摇。
“度朔!你干了什么!”
“你疯了别害我们啊!”
“狗杂种,为什么不死在外面,为什么要回来!”
伴着这些谩骂,肉眼可见的,千里桃木由枯败恢复了原本的木色。裂痕都消失不见,光门也变得坚固凝实起来。
“他回来不是为了炸门,是……献祭……”
“鬼门,守住了?”
正如度朔过去所说,他没有来生。
让修成形的度朔之灵献祭,回归度朔。一如让已经长成的人回到娘胎里,抹杀意识,返回最本源的状态,成为母体的养分。
他消失了,东海有了一个完整的可以镇压邪魔的度朔山,却没有了度朔之灵。
一个道士指着天,惊喜道,“快看,雪停了……”
连续一日一夜的风雪息止了,日光撕裂了漆黑的天幕,迫不及待地将光和暖洒下。
光芒照耀在永不见天日的度朔山之上,那桃木上忽然开出了粉色的桃花,顺着并不存在的风,柔柔的飘洒在一个泣不成声的女子身上。
似是无声的安抚。
天亮了,有些人,却永远留在了夜色中。
……………
十年后,还是东海,还是夜幕。
海面上漂浮着一只琉璃舟,站着一个和尚,一个书生打扮的女郎。
左玟仰头望着夜空。
空中有繁星点点,交相辉映。微弱却又璀璨的银光寂静无声,只以那微弱的光芒诉说着不可直言的心思。
她垂下头,看着海面上星河的倒影。将手中酒壶倾倒下来,任由上好的酒液流入海水。
伴着一声轻叹,那女声中充满了追思和遗憾。
“这星空,跟他很像。”
他与黑暗常伴,沉默地好像没什么存在感。又在夜幕降临后,以独特的方式,照亮了黑暗。
距离琉璃舟不远的地方,一座神山隐没在夜色中。非尊神不可发现。
山上有三千里大桃木,垂拱一门,绿叶葱茏。门前伫立着两名金甲神将,镇守万鬼邪魔。
神将也不知看到了谁,敲了敲桃木,叹息问,“好歹是她立碑赚来的信仰之力才让你复生的,真的不见一见吗?”
一团朦胧的光影从桃木中浮现,五官模糊,语声极为嘶哑。
“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