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帝君”的气息出现的刹那, 左玟脑海中的发带就开始尖叫。
“是酆都大帝!你们快走。”
那位罗酆六天口中的帝君仅出现了一只手掌,就压得众人喘不过气。除了郁荼的怨气巨蟒还能支撑,方才还能够掀起雷鸣霹雳的金龙小七重重落到了地上, 像泥鳅一样在地上翻滚。
佛子的金色光罩越落越低,在那威压下已有了裂痕。
而对本来就是凡人之身的左玟来说, 哪怕上面有郁荼和优昙两重屏障,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仿佛被什么一点点碾断她的脊梁,无法抗衡的伟力按着她的头颅让她低头屈服。
又一刻,佛光屏罩碎裂。
金色佛光消失的同一时刻, 身旁的优昙佛子覆身搂住了她, 带着她一起倒了下去。
左玟的背重重落地, 脑子一懵,后背生疼。覆压在她身上的佛子挡去了外界的重压,暖暖檀香盈满鼻腔。
“唔……”
她听到佛子压抑在喉咙口的闷哼。抬眸去看, 僧人淡色的唇边沁出血迹, 气息却是如莲华一般的清香。
“优昙大师——”
左玟看着那血色,眼里水雾朦胧。
头顶的发带自行脱离, 在其上, 重新塑起了清光屏障。
脑海中,发带的尖叫声不断, “和尚放开她——”
“道君怎么还不来啊啊啊我坚持不了多久啊啊啊——”
那些声音好像传进了耳中,又好像距离她十分遥远。
种种画面, 随着左玟看到佛子吐血之时,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划过。
从金华,到京城, 再到泉州。一路行来, 她似乎总是靠别人保护, 总在连累旁人。
在这个妖魔鬼怪横行的世界里,有着太多凡人不可抗衡的力量。偏偏她有着吸引妖魔鬼怪的体质,加上天生的温柔善良,好管闲事。
有时牵扯来的是善缘,有时是恶缘。善缘还好,恶缘便大多需要小七郁荼等帮忙解决。
好比大巫祭那次,因为她要帮晏平回家,才险些害了一众妖精。这次亦然。小七和优昙,都可以说是被她的执拗所牵累。
小七变成的金龙在一旁翻滚哀鸣,以龙族的生长进程来论,她还是个孩子。
佛子艰难地护着自己,本该是不染纤尘的莲花,竟也受伤吐血。
至于被全力针对的郁荼,就更不必说了。
所以,是她错了么?
左玟扪心自问,内心的信念摇摇欲坠。
管这些不平不公之事,是错的吗?凡人是否就要在神威下屈服?强压下,她是否应该放弃郁荼这个朋友,放弃公理,才能保全自己,不让更多人收牵累?
泪眼朦胧间,左玟好像看到道长朝着自己走来。
木簪麻履,灰色道袍。清淡虚幻,像是清晨时山林的一抹轻烟。
幽光手掌、佛子、小七、郁荼,四周所发生的一切,恍然间都渐渐离她远去。
那道人走到她身前蹲下,抬起手掌,顺了顺她额前的发。轻柔地,像是天边飘落的云絮。
左玟心里突然生出了许多的委屈和不甘心,哑声询问他,
“天道至公,为何人就这般无力?生灵之弱小便是原罪吗?”
道人温柔地注视着她,擦拭着她的眼角的泪,摇了摇头。温声道,
“人,并不弱小。”
他站起身来,挥手划出一片璀璨的仙光。一幅幅画卷在光芒中涌现。
第一幅画卷:远古之时,巫妖群立。初生的人族衣不蔽体,柔弱如婴儿。赤条条与野兽搏斗,但于巫妖而言不过闲时的调味菜,生存艰难;
第二幅画卷:三位人祖钻木取火,缁衣蔽体,构木为巢。
有人打磨石器兽骨,用粗糙的武器护卫家园亲人。
有人寻仙求道,逢山则拜,只为求得强大的法力庇护族群;
第三幅画卷:手持石器与野兽搏斗的人,在危难之际,坚定不屈的信念牵动体内一直存在的某种力量。突然爆发,如白虹贯日。用力地将长矛刺入妖兽体内。引动浩然之气,万恶不侵。
求得仙缘的人足踏祥云,持剑而返,斩妖灭魔;
第四,第五……
经过漫长岁月,自强不息的人族驱逐妖魔,成为新的天地主角。
画卷也在王朝兴建后截止。
清越的男声似清泉流淌,言,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天道为公,有一种力量,似存若无。
也许它一时不可察觉,但却一直隐藏在人的本心间。它在坚定正直的信念和不懈的努力中壮大,于危难之时显现爆发。
前提是,她不能放弃。
语声结束,左玟眼里的动摇被坚定取代。定了定神,她坐起身来,却是望着那笔直挺立的灰袍道人,歪着头,轻唤了声,“道长……”
“嗯?”
“那个拜山求仙的人是你吗?”
“……是。”
左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眨眼问,“那我是不是要叫你老祖宗?”
道长:……
也不知是气还是笑,他平和的表情变得有两分微妙。
无奈地摇了下头,道人的语声温和含笑,
“你如今这么说,倒也没错。”
遂摆摆手,道,“回去吧——”
左玟的身影在最后一句后淡化消失,那道人亦踏出虚空不见。
唯余一声清浅叹息,“随缘吧……”
……………
眼前光影飞逝,只是晃了晃神的功夫,左玟又回到了之前的环境中。
她身上覆压着一具温热的躯体,淡淡檀香怡人。外界是风声飒飒,怨气阴寒入骨。
左玟抬眸,正看见佛子唇边的血色蔓下,一切都跟之前一样,好像与道长的接触只不过是一念幻觉。可感受着心口的炙热,她便知道不是。
“大师……受累了……”
感念一声后,左玟轻轻推开了优昙,在对方的愣怔中起身站直。
“左,施主?”
酆都大帝带来的压迫并未减轻,甚至随着幽光手掌的下压,比之前更加可怕。
巨大的压力存在于四面八方,存在于每一丝空气,每一次呼吸中。逼折她的脊梁。威力如斯,连佛光、真龙都不可抵挡。
但左玟还是站直了身子,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她抬起手,发带归入手中,自行化为白光闪耀的古剑。
“青澜剑,妙乐?不对,不是妙乐……是,女的?”
半空中传来一句低沉的代表疑惑的声响。
几乎同时,左玟的脑海中也响起了发带君雌雄莫辨的惊呼。
“浩然之气!呜呜老主人你终于弃丹道回剑道了——诶,不对,怎么是你?”
左玟没有理会发带的怪叫,她手持古朴长剑,气度凛然。
朗朗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人有傲骨铮铮,鬼神亦不可折。
一语言毕,提剑上挑。动作不急不缓,轻描淡化。
剑锋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形。
剑下无光,更无上次斩杀大巫祭时凛冽的仙光剑芒。却有一股无形之气,贯彻云霄。
发带剑灵惊叫哭嚎,“呜呜就是这个调调,老子爽到了啊啊啊——”
一时间,百里方圆,幽光散,阴风定。怪雾愁云肃清,星光月华慢慢洒下。
不论是酆都大帝的幽光手掌,还是郁荼的怨力巨蟒,皆如烟消云散。
那低沉威严的男声讶然,“浩然正气?而今人间竟还有……”
浩然堂正之气凛然,万法皆空,而诸邪不侵。
酆都大帝的惊叹之语未曾说完,那吸收了度朔印里本源之力而觉醒恢复记忆的度朔,却是望向了左玟。
猩红的眼里,一时痴迷,一时杀意盎然。挣扎着呢喃,
“恩公……不,是天道算计……”
他咬牙切齿,“我,绝不回去——”
说完这几个字,他身上涌出黑沉的鬼雾,身形隐没于泥土中,转眼消失不见。
酆都大帝的话语一时中断,变作冰冷的一句,“度朔,你逃不了。”
这位帝君从头到尾也没有现身过,唯有语声和灵力手掌证明他的存在。
默了一瞬,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追郁荼离开之时,那低沉威严的男声竟又折返补了一句。
“楚岳,不得怠慢。”
帝君既没有现身,也没有指明说的是谁。那楚军使却躬身应了声“喏”,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片刻后,再无声音响起。
左玟站在原处,看着鬼雾重聚,罗酆六天的军使们又列队回去。虽然鬼雾稀薄得可怜,连月光都遮不住,但左玟还是不敢小觑。握剑的手微抬,似乎琢磨着要再给他们来一下。
那楚军使忙道,“且慢——”
左玟遂停下,昂首问,“怎么,楚军使愿意与在下讲理了?”
楚军使紫红的脸膛黑了一下,“是。”
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像是丢了多大的颜面,转身对罗酆六天的其他军使冷冷下令,“尔等速去追捕度朔。”
“喏。”
鬼雾与阴兵一齐消散,楚军使落到左玟身前,满脸憋屈。
“你与妙乐天尊是何干系?为何会有青澜剑,还有……”
后面那句他没说出口,神态却明显多了忌惮。
“妙乐天尊?”
左玟眉尖微扬,没有回答。却让青澜剑又重新变回发带的模样,缠回发顶。
方才受伤的优昙与小七都走到了左玟身边。小七的气息有些萎靡,可是精神格外振奋,看着左玟眼睛发亮。
优昙看上去要好一些,抹去了唇边的血迹,与往常并无不同。
确定两个同伴都没事,左玟才直截了当问楚军使,“你们为何要抓捕郁荼?他跟那个度朔有什么关系?”
那楚军使说到这个话题,看左玟的眼神就不太和善,只是碍于酆都大帝的命令,不得怠慢。
方才闷声道,“他不是什么郁荼,是逃跑的度朔山之灵——”
东海之上,有度朔之山。山不知其高深远,有万鬼妖魔居于其上,凡人不可见之。
山上有大桃木,屈蟠三千里,故又名桃都山。桃枝东北有一枝干拱垂,形如大门,名为“鬼门”。乃万鬼妖魔唯一能出离度朔山之法门。
守山神将有二,一名神荼,一名郁垒。二将把守鬼门,不知几千万年。
这是大众知晓的版本。
而仅有极少的人知道,远古洪荒之时,度朔山原本是一座干干净净,没有承载什么万鬼妖魔的灵山。如蓬莱方丈等仙山一般,承着它的大桃木,在东海上漂浮。
最初神魔的一场大战后,战败的一方需要有个地方关押。
天机牵引下,当时的东岳大帝发现了度朔。一座天然携带镇压空间之伟力的仙山。遂将神异的桃木炼化为鬼门,将万鬼妖魔囚禁于此。令神荼郁垒看守。又依傍度朔山,建立幽冥地府,作为牵制。
这一切本来是寻常,但谁也没想到,度朔这座山,竟然生出了灵识。
度朔的灵识记得自己本来的模样,只因初生时太微弱,怕被抹杀,故一直隐忍。在妖魔万鬼的怨气怒骂还有幽冥冤魂的不甘中生长。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饱受负面情绪的侵蚀。
不知千百万年后,那一抹灵识终于化出了人身。他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报复,而是卷走了度朔山一半灵力,封存那暗无天光的记忆,躲入了六道轮回。却不知是不是与两个神将伴随了太久,他取名时也潜意识结合了这两个名字,唤做郁荼。
这事说来并不光彩,除了楚军使,罗酆六天的其他阴兵也只知度朔是阴府逃犯,而少有知道真相的。
楚军使冷笑道,“如今东海生变,那一半的力量根本镇压不住妖魔。若他们从度朔山逃出来,第一个遭殃的是地府,第二个就是你们人间。
你以为你放走的是朋友?嗤,你放走的是度朔山里关押的妖魔!届时妖魔万鬼临世,你有浩然正气护体,万邪不侵。其他的人可没有。”
听完郁荼的身世,优昙小七皆沉默。
左玟也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就算如此,但郁荼……度朔,他的确是无罪的。他若不愿意,旁人亦不能逼迫他献身。”
楚军使闻言大怒,指着左玟道,“在一人和千千万万的生灵之间选择,自然应当牺牲一人,保全众生。我看你能牵引浩然正气,还当你是个明白人,怎么迂腐糊涂至此?有那心思,不如想想怎么把度朔抓回去镇山。”
左玟摇了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度朔的事我听明白了,楚军使请便吧。”
“你!”
楚军使气得咬牙,恨恨道了句,“有你后悔之时。”
便要转身离去。
却在他身形将散之前,左玟眼见地瞥到不远处,被碾成平地的坟头所在之处,露出半个薛巡环使的头颅,探头往这边看。
便把楚军使叫住,“军使且慢。”
楚军使转过头,“怎么,你改主意了?”
左玟摇头,一指那坟里冒头的薛巡环使,义正严辞道,“那个巡环使纵容妻子逼迫良家狐狸嫁给人间的外甥,扰乱秩序,以权谋私。你们阴府管是不管?”
楚军使感觉被左玟耍了,气道,“不管!”又要走。
左玟“哦”了一声,耸肩道,“那我去找妙乐——”
话还没说完,楚军使顿住,伸手往虚空里一抓,便将那薛巡环使拎了过来。
之前威风堂堂的薛巡环使在楚军使手中不敢有分毫违逆,哀呼,“大人饶命,大人听我解释。都是那老太婆啊……”
楚军使没搭理他,阴着脸抖了抖手。
随着他抖动那几下,薛巡环使身上的冠袍印鉴、功德修为统统摇落。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变成了一个普通小鬼。
让人看了啧啧称奇。
夺去了官位,那楚军使才开松了手,打出一道法印,将薛巡环去掷入地下,冷漠骂道,“滚去投胎。”
小鬼惨叫着隐入地下不见。
楚军使方冷着脸对左玟道,“你这次满意了吧?”
左玟笑了笑,拱手温声道,“楚军使走好。”
郡君一身荣辱系在薛巡环使身上,没有了薛巡环使这个丈夫,她想必也无法保持荣荫,过不久应当也是要重新去投胎的。
楚军使冷哼一声离去。左玟也跟小七一起坐碧水舟回返泉州。
本也要邀请优昙一起,但大师以自己还有要事为由,拒绝与他们同行。故而左玟也只能遗憾地与优昙告别。星夜折返泉州。
…………………………
这一夜,左玟过得很刺激。泉州府城里,贺知州的府上,也等回了出门许久的贺二公子。
“父亲,大将军已经领军出岛,想必不日就有消息传来。那姓左的小子——”
“不急,到时候自有她的好去处哈哈哈哈。”